高山流水16

    王玄真出了殿内, 面上止不住的笑容与得意。

    韩逢说的果然没错,只一个张风喜就让王太后与严甫昭要斗起来了,他不懂玩弄权术, 也厌恶此道, 此时也不得不佩服韩逢的巧心思, 当真是好得很。

    宫道幽深, 王玄真走了几步, 脚步忽然停了,目光遥遥地落在一片浓艳的金上。

    “钱不换,”王玄真轻声道,“去采几朵金花茶。”

    钱不换道“是。”

    钱不换手重, 不懂怜惜,连花带叶地扯下几朵价值千金的金花茶, 捧在怀里走到王玄真面前, 半透明的花瓣耀眼夺目, 如一双温柔的手环绕在鲜红的花蕊之外,是保护, 亦是禁锢。

    金屋藏娇。

    先帝御赐的花名。

    王玄真抬手抽出一朵, 放在鼻下轻嗅。

    钱不换站得很直, 目不斜视, 王玄真面色变幻,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慢慢地由下至上碾得粉碎。

    花汁从莹白的指缝间滴落, 王玄真又看了一眼那一片开得正艳的金, 对钱不换轻声道“去烧了。”

    内侍来禀告王太后, 说国舅爷在宫中放火烧了刚开的金花茶。

    王太后长睫一闪, 娃娃脸上冷冷淡淡,面无表情, 鲜红的嘴唇微微一动,“随他去吧。”

    王玄真捧着仅剩的一捧金花茶去了刑部。

    王太后的侄子饮酒暴毙,整个刑部人仰马翻,查,怎么查宫里每一道都是雷,碰哪都得炸,所以整个刑部全在假装自己很忙,实则都在摸鱼。

    韩逢与林奇也不插手,张风喜这个案子已经将两人隐隐推到前头,再插手这个案子未免太过惹眼,两人与刑部其余人一般只做闲事,韬光养晦暂避风头,倒是也难得过上了静谧时光。

    连绵的雨天过后,天气总算好起来了,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外头不算太冷,林奇与韩逢用了午膳之后在小院树下凉亭消食对弈,第三盘林奇又是大获全胜,林奇放了手上的黑子,摇头笑道“不玩了。”

    “怎么,我棋艺太差,没意思”韩逢抬手收拾棋盘上的黑白子。

    林奇端了热茶轻呷了一口,慢悠悠道“与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韩逢失笑,“我有这么糟吗”

    林奇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笑,低声道“这已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轻判了。”

    韩逢手上捻着一枚棋子,闻言目光凝在林奇脸上,朗朗日光之下,林奇的面容在朱红官袍映衬下愈发显得白皙干净,韩逢心头微动,手指在棋子光滑的面上缓缓摩挲,玉质棋子温润细致,与人的肌肤触感相似,二人四目相对,隐约缠绵。

    “林大人。”

    一声呼唤打破了两人的对视,林奇回头,王玄真站在院门口,手上捧着一片金灿灿的花,日头正好,那花明艳到了极致,却反而压住了拿花的人,令王玄真本就白的脸色看上去堪称病态一样的白。

    林奇起身,躬身对王玄真遥遥行礼,“国舅。”

    韩逢也跟着起了身,将手上的棋子扔回坛中。

    王玄真看也不看韩逢,只盯着林奇,“你过来。”

    林奇迟疑了一下,偏头看了韩逢一眼,韩逢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林奇才回过眸上前。

    再见王国舅,林奇的心情没有上一次那么紧张,因为之前王国舅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算太糟,最起码与传言中那个横行京城、鱼肉百姓的国舅爷形象相去甚远,是个挺漂亮的中年男人。

    王玄真心情有点复杂,他活到了这个岁数,就算再愚笨的人,此时对人情世故也该通透了。

    王玄真自认自己不算通透,不过看一点男男女女方面的小事他还是看得明白,方才他就看得很分明。

    两人相对坐着,看着是在下棋,实则就是在调情。

    王玄真的眼珠不黑,淡淡的琥珀色,看着离人间就很远,所以也不太见老,他对面前的林奇轻声道“是他骗你,还是你自甘下贱”

    林奇被王玄真问傻了。

    王玄真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狰狞,捧着花的手也发了抖,钱不换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他要发疯了,暗暗提放留意,怕他伤了林奇钱不换不能得罪韩逢。

    没想到王玄真发了会抖,又冷静下来了,手上攥着的花往前一送,“好看吗”

    林奇从未见过如此灿烂夺目的花,老实地回答道“极尽妍态,国色天香。”

    “我送给你。”王玄真轻声道。

    林奇又是呆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韩逢一眼。

    韩逢负手站在站在亭子里,顶天立地的气魄,林奇看到他心里就安稳,当下对盯着他的王玄真道“多谢国舅厚爱,只是我不懂花,怕唐突了,如此特别的花儿,国舅还是带回去吧。”

    王玄真遭遇到了拒绝也并未生气,甚至表情变得柔和,“我听说你是榜眼。”

    “是。”

    “你好聪慧啊,”王玄真感叹般道,低头望着含苞待放的金花茶,语气略有些忧伤,“人说慧极必伤,那都是蠢人嫉妒你们这些聪明人才这样说的,实际蠢人要受的伤比聪明人多的多了。”

    林奇不觉得自己很聪明,也不觉得自己蠢,他就是他,很普通的一个合成人,之所以王玄真说他聪明,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的人设而已,他听了王玄真的说话语气,不由自主地心里产生一点悲凉,语气也柔和了很多,“国舅,您还好吧”

    “我不好,”出乎林奇的意料,王玄真抬起脸,对着他流了满脸的泪,抱着花一头栽到他胸膛上,“我都疼死了”

    林奇慌乱地望向钱不换,连进退都忘了,只是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钱不换木头一样地站着,仿佛没有思想的一个假人,王玄真的靴下之臣太多,钱不换早已麻木了,不过这个林大人可能有些不同,不那么好得手。

    钱不换抬起眼眸,眼见亭子里的韩逢站不住了,气势汹汹地拧着眉过来,抬手要去抓王玄真的肩膀,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用力必定不轻,钱不换抬手拦了一下韩逢的手臂,终于开口道“爷,您吓坏林大人了。”

    王玄真抬起脸,抹了下眼角,韩逢趁机将林奇拉到身后,王玄真一抬头,见面前的换了个人,脸色立刻变了,冷淡得将那一捧花摔在地上,仰头对韩逢道“你这样护着他,是真心的吗”

    韩逢站在林奇面前,只冷冷地看着王玄真,目光不善,王玄真的性子,他前世也略有所闻,是个疯的,余光刀尖一般滑过钱不换脸上。

    钱不换接收到了他的目光,对王玄真低声劝道“爷,刑部血气重,咱们还是回去吧。”

    王玄真痴痴地看着韩逢身后露出肩膀一角的林奇,上前一步似乎伸手要去抓林奇,韩逢极快地抬手打开了王玄真的手,双手往后抓住林奇的手臂,对王玄真道“国舅,自重。”

    未等王玄真破口大骂,林奇拉开了韩逢的手,已先一步从韩逢身后站了出来,他轻拍了一下韩逢的手臂,对王玄真拱手道“国舅,您想跟我说话,是吗”

    王玄真眨也不眨地看着林奇,面前的林奇面目清秀,目光澄澈,看上去毫无忧虑,从未受过任何伤害,是高悬于庙堂之上华贵的玉器,他太难过了,也从来不去掩饰他的难过,眼睛里又淌了泪,“是。”

    刑部后门接了一条小河,外头传言河水脏污暗红,全是犯人放下的血,其实看着也很寻常,的确不怎么干净,青压压的水草颜色,但也绝不如传言般腥臭不堪。

    林奇与王玄真站在河边,往河内一指,面带微笑道“这里头有不少螃蟹,昨日孙大人捞了好几只,全烤了。”刑部的人实在已经无聊到了这种境界。

    王玄真听了,感兴趣道“那好吃吗”

    “这就是笑话了,”林奇露齿一笑,颇有些狡黠,“没洗干净,里头全是黑的,孙大人还以为是自己烤焦了,一口下去苦的喝了几大碗水。”

    王玄真噗嗤笑了,笑完之后脸色又快速阴沉下来,因为他的笑声实在太娇嫩,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男子,倒像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他平素都留意着尽量不露行迹,方才没有戒备,又是真心的笑,所以全没有在意,一下就露了馅。

    日光明亮,王玄真忽地觉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一般,负在身后的双手用力绞着,一时气性又翻了上来,一股烈火从他的肺腑开始燃烧,简直快要烧到他的脖子,令他人头落地。

    “国舅”林奇矜持又兴奋地一指手,“你瞧,两只螃蟹在打架呢。”

    河池里污泥翻滚,耀武扬威地伸出了两个乌黑的钳子。

    王玄真没看螃蟹,而是看林奇。

    每一次见到林奇,他内心深处就无法抑制地产生一个念头,他从林奇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露锋芒,腼腆天真。

    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有点过分了。

    林奇是榜眼,比他聪慧得多,又是刑部官员,有大好的前程,或许还有人真心待他,总之与他是不同的。

    “林奇,”王玄真声音柔软,他也不在乎自己听起来是不是像个女人,他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林奇,用他全然的善意道,“我会护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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