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老爷们心

    太史府建在府库外围的一个大院里,当中最显眼的就是一座七层巨型高台,名曰:琅环阁。

    琅环阁主体由原色木材所建,而负栋之柱则刷黑漆加以点缀,也取黑色代表五行水德,祈祷琅环阁免遭火灾损毁之意。

    高台上盖阙顶,下接榫卯。飞檐上各置仰头青龙一条,青龙口含铜针引颈而立,以作避雷之用。

    阁外四面环水,每一面皆有卧波长桥与外相接。

    再观水中楼影,有风可现飘摇之态;无风亦呈伫立之姿。动静相辅,美不胜收。

    它虽然不比望天台一般高大宏伟,然放眼赵王宫,这都是数得上名号的精贵高台。

    赵高记得,某任赵王来琅环阁还曾夸口:典藏之博,唯我赵国耳!

    经此一事,这座高台俨然成了赵王宫上上下下向往所在,更是太史府官吏们心中的骄傲。

    但凡新人进到赵王宫,前辈们谁人不指着这个角落的琅环阁向他们夸耀一番。就连赵高还未入宫前听父亲赵文提起,也对此处向往不已,如今近在咫尺,望之不觉肃然。

    话虽如此,真正愿意踏入这里,翻开那些竹简瞧上一瞧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就连那位夸过口的赵王也不曾亲来过几回。

    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竹简静静地躺在高台之上,等待人们前来翻阅。可就算是太史府的文吏们成日成日地进进出出,不少角落里的书籍也慢慢积了灰。

    只因他们能翻看的实在有限。

    赵高细瞧也发现:律典、礼典一类的竹简倒是被磨得光滑锃亮,时时泛着温厚润泽的光。

    琅环阁一到六层分别放置: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六大类书籍。

    第七层则是藏书的重中之重,主要放置了以赵国建邦之典为首的七国建邦典籍。建邦之典可分六种: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

    这一到七层的藏书,小到饮食礼数之细,大到邦国建制之宏;上追华夏之始,下达邦国之乱,尽皆详备。

    饶是出入惯后世图书馆的赵高,由人领着这样一层一层地看上去,也不由在心里连连感叹:老祖宗们实在是太伟大!

    离开琅环阁,赵高又被领至一个巨大的官室,名曰:载笔署。顾名思义:携带文具以记录君王之事。

    经了解,赵高才知道,其实在这里的文吏绝大多数是没有机会见到赵王的,只有本本分分做上十几年乃至更久的文吏,有一定的经验,成了老资格,再得到太史令的认可,方才有机会跟随左右史前往赵王跟前。

    更多的人,他们的工作是整理誊写君王言行、记录和翻抄古旧损坏的书籍,赵高眼下需要做的也正是这些。

    在张先的指引下,赵高开始誊抄一卷损毁的简牍。赵高十分珍惜地将誊抄工作当做练习,一丝不苟地动了笔。

    一旁张先看他在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好奇地“咦” 了一声,接下来又看他连写一列,终于忍不住叹道:“难怪左史夸你。”

    要说赵高的字虽然比起籍谈那些老资历还尚有许多不足,但是同底下那些青年文吏相比却是绰绰有余。

    一个十来岁锦绣少年的字,已依稀有了古厚峻拔的风致,这样的功底着实令人大感意外。只见他利落抄完第一卷,竟没有一个错处。

    张先拿到这份成卷时再次打心底里赞道:“好字!”

    不同于别人,赵高听完没有惺惺作态出言客套,而是直言:“家里清静,闲来无事就练得勤了些,你要是像我那样,也可以的。”

    见张先没有反应,赵高好笑地说道:“兄长若没事可做,不妨陪我抄。”

    张先哪里是没事可做,他过来只是按籍谈的吩咐检查赵高完成情况,不想一时失神。

    初时张先只道自己走神失态心中愧疚,未觉赵高说那话是故意揶揄他,等稍后回过味来,赵高已经敛了心神投入到工作当中,他也不好再打扰对方。

    他们这一忙就忙到该用夕食的时辰。赵高跪了一下午,双腿麻得厉害,怕张先久等,粗粗揉了揉便赶紧站起来。

    在这个没有凳子的时代,坐其实就等同于跪,在家趁没人看到,赵高看书写字还可以随性些,到了这里人多眼杂,也就没了办法。结结实实的两个时辰跪下来,双腿差点麻得没知觉。

    张先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脸上未有半分不耐,等他堪堪站稳,又刻意顿一顿才抬腿往外走,倒是走的时候没说什么,连招呼也没打。

    赵高心细,将他的体贴默默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喜欢那些客套话,同样也没说什么,迈着沉重的步子快步跟上去,一齐进了饭堂。

    入了饭堂赵高才知道,右史手下的文吏们也在。按说平素左史、右史手下的文吏工作地点是隔开的,住的地方一左一右,也互不干涉,可没想到双方每日会在这里打照面。

    而且是如此剑拔弩张的照面……

    张先属于那种心正身修的君子,不屑对这些事说长道短,故而赵高看着两方冷眼相对,心里一团雾水。

    谁知这时,旁边来了个不认生的青年,见赵高疑惑,嘴角勾出一个热情的笑意,眉眼弯弯,主动凑过来搭话:“想知道?”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年。发现青年并非像寻常文吏一样身穿宽袍广袖,头戴高冠,而是着一身融合了胡风的短衣长裤,瞧着很是明朗干练。

    打从赵武灵王将胡服骑射推行全国后,举国上下便兴起了一股拟胡之风,加之赵国以北为大片草原,草原上喝着马奶酒长大的赵人生来就比他国之人豪放爽朗,学那些个胡人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不伦不类,反而会使人看着更为英气精神。

    赵高发现眼前这青年典型就是这样一类人,乍看他举止轻浮,不太着调,但周身的确散发着那股子英气,爽朗的样子已经在赵高心中赚得了不少好感。

    那挤眉弄眼的表情赵高看了,只觉哭笑不得。瞧他还站着,赵高一面垂手拍拍身旁的竹垫示意他坐下来,一面缓缓道:“愿闻其详。”

    青年袖子一挥不客气地跪坐下来,开始讲起其中的渊源。

    只消片刻赵高就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滋味来:这太史府的左史籍氏和右史范氏两家祖上是世仇,从上几代开始结了怨就没再消停过,一直暗中较着劲。

    不过青年不明白的是:这两边争斗分明影响到了历代太史令的管束,却很少见太史令真正干涉过。许多时候闹得厉害了,太史令便出面意思意思,从中调解,也不管双方暗中否还会继续较劲,明面上消停一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高在听青年说话之余,也不忘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瞧他说到后面表情越发疑惑,心中了然,便压低声音道:“无论为君还是为臣,御下都讲究一个制衡之术,两方争斗固然不利管束,但如此一来互相牵制,谁也不会坐大,威胁……”

    后面没有说完的话青年已经明白是什么了。先前他听闻新来的这个赵高因写得一手好字,颇得左史的器重,从一个卑微的洒扫小童提为执笔文吏,那时还只是好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听了他这番与年龄不符的剖析,当真有几分佩服。

    青年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告知对方名姓,这便跪起些许,身子微微前倾,爽快叠手道:“愚兄氏王名宠,小兄弟不介意的话,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敢问兄长之名是哪个字?”赵高回以柔和一笑,也跪起些许叠手回礼。相处了这么一会儿,赵高已经完完全全地喜欢上了这个明朗的青年。

    青年摇头晃脑,故作正经地答道:“宠者,尊居也。”听他的语气,显然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满意。

    王宠,好一个……呃……简单粗暴的名字。赵高暗自腹诽,嘴角隐隐有些抽搐,但面上还是做得滴水不漏,低头全了礼数道:“王兄。”

    “小兄弟客气。”王宠摆摆手,满意地说道。

    对于这个称呼,赵高其实是觉得有些腻歪的,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小兄弟?可是转念想起自己如今还是小娃娃的身,大老爷们儿的心,怨不得别人,也就随他去了。

    倒是张先,从适才王宠过来开始,就一副入定的模样,端正地跪坐在一旁,也不知把二人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这么一日相处下来,赵高心中清楚,张先冷性,却并非冷心,念着他是新人,整日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太史府中的规矩,而且不居功,不摆架子,也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就在这时,夕食由几个宫人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粟饭,配上一点点的醢酱【1】,外加管饱的黍米饼和管够的野菜汤,就是他们今晚饭菜,虽然简单却足以填饱肚子。

    赵高前世是个南方人,吃惯了稻饭,刚来这里的时候只能以这些粗粮为食,当真难受了很久。后来他自思既无法改变现状,索性不如放宽心去接受,慢慢地还真改了不少。眼下他饿得不行,啃着粟米饼和着野菜汤咽下,也同样吃得有滋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简单,但毕竟是宫中的食物,已经比他在家中吃的好上太多,而且能吃到一点点醢酱,沾沾荤腥,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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