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鸡仔子换牙

    在三人走出弈馆前,那名叫二三的小厮又将赵高唤住,给他递了块牌子,赫然就是出入王宫的凭证。

    “我家主人以后若有事传你,自然会帮你告假,太史府那边不必担心,小兄弟只管安心出宫便是。”

    赵高接过东西,道了谢,送走小厮后,只觉手中的牌子重若万钧。

    这中年男子还当真是不好相与,虽然放了自己,临走前却也不忘拿东西膈应一下自己。这真是个剥了皮的烫手山芋,拿在手里太烫,表面的粘稠却死死黏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中年男子给他牌子还承诺替他告假,不过是要堵死他最后的出路,强行逼他出宫办事。并非真是为了惜才,怕他为难才万事替他考虑周全的。

    王宠、张先在一旁看着很是替他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还是赵高心放得宽,反而转过去安慰他们不要太担心。

    念着饴蜜,赵高催着二人终是赶在收摊前买到了。买饴蜜的时候,赵高想起除了家里两个弟弟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是吃这些零嘴的年纪,于是改变主意一共买了三份。

    不过答应要给娃娃的礼物还得另算,眼下没有着落,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便转而问身旁的王宠:“王兄,你说几岁的娃娃喜欢什么?”这种事情,赵高知道指望不上张先,所以问王宠是最好的选择。

    王宠只道他是给家中幼弟买的,仔细想了想便道:“小儿喜欢的无非是些吃的玩的,送东西图的就是个心意,你摸着他喜好挑一个便是。”

    吃的有饴蜜了,那玩的……赵高正在犯难,一不小心抬头瞥见一旁小摊子的东西,那里躺着几只为端午准备的小艾虎,虽然沐兰节已过,但主人还是不舍得从货摊上撤下来,就盼着有谁瞧上买走。赵高眼瞅着买回去改造改造就能拿出手,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三个。

    翌日,临行前,赵高将自制的两个小艾虎和两份饴蜜放在桌上,又将自己的工钱全部留给母亲,方在母亲不舍的目光下带着几块粟米饼离开了。

    等到赵成和赵望睡醒发现桌上两个憨态可掬的小艾虎和两份包好的饴蜜时,赵高已经回到了太史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

    “这艾虎的样子真奇怪……呀,阿兄给阿望买了饴蜜!”赵望瞧见那样貌怪异的艾虎本来还有些失望的,但是见着饴蜜,顿时就将艾虎的事忘在了一边,心里乐开了花。

    而赵成年龄管着,虽然也嘴馋那饴蜜,却没有赵望的情绪外露,那个艾虎纵然他欣赏不来,也总归是兄长的心意,这么一想就仔细收在袖子里留着了。

    赵高中午吃完饭就去了琅环阁,娃娃见他已经回来,顿时就乐了,小嘴一咧露出了一排洁白的……咦……怎么缺了一颗?

    那样子可不和自己昨天连夜改造的艾虎一模一样么。

    想到这里赵高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看着他头顶两个毛茸茸的发髻,当下就恶趣味地揉了上去。

    娃娃气急败坏地说道:“阿唔缩唔牙汗完,呃就四真正的男几岸了,泥不尊笑。”

    其实娃娃想说的是:阿母说乳牙换完,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你不准笑。只是他现在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口齿不清的语句说出来让赵高反应了半晌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么一来,赵高笑意更深,而娃娃则更急了。加上某人的手还搭在娃娃头上吃豆腐,娃娃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鸡一样,被他拿来取乐,当即不客气地就要扒掉他的魔爪。

    赵高趁机递上那个小艾虎,成功吸引了娃娃的注意力。

    果然下一刻搭在他手臂上的小手力道一松,立马换了个方向,将拿东西拿在手中端详。

    “像不像你?”赵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简直连缺门牙的位置都一样……要多傻气有多傻气,可娃娃再多看几眼,又觉得有那么几分讨喜了。

    “我瞧着送别的你也不一定喜欢,就试着给你做了一个,虽然沐兰过了,但总归还能戴。”赵高缓缓道。

    本来也知道自己说话漏风,怕招赵高“耻笑”但现在娃娃还是忍不住狐疑地问道:“小高泥心搜做的?”他想说:小高你亲手做的?

    赵高有些心虚但还是面不改色地点了头。亲手改造的总归是自己亲自动了手,不算骗人吧?

    娃娃点点头,捏着小艾虎上的绳子呆愣愣地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套,可套的时候因为手笨,一个不小心缠在了发髻上,怎么弄也弄不下来,头发也被拉得乱蓬蓬的。

    赵高见状,无奈地抬起手,用指尖捻住绳子朝反方向绕起来。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若是不经意间碰触到了娃娃茸茸的发丝,落在娃娃那头便会觉得头皮一阵酥麻,可那种感觉并非但不会让他讨厌,反而在赵高的手为他整理好缠在头发上的麻线挪开后,会觉得有一点点的遗憾。

    赵高仔细把小艾虎给他挂在脖子上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小发髻,往后退一步,满意地瞧着娃娃。

    这小艾虎是拿小号的空蛋壳做的,里面塞满艾叶,外面则粘满了绒绒的毛发,下面再坠上些许五彩丝线,最后穿上麻绳就真成了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物件,沐兰的时候小孩子多喜欢戴着驱邪。

    赵高凭着想象,将它改造过后,成了卡通版的缺牙虎。躺在娃娃那身精神的黑色短打上,简直出奇的可爱。

    看娃娃还是有些不放心,赵高捏捏他的脸温言哄道:“好了,很衬你,就这么戴着罢。”然后又拿出那包饴蜜递给他:“这个也给你,不过你换牙,可要记住不能多吃。”

    娃娃接过东西,老实地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小高”,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小高,你明天中午先别吃饭,跟我回去好不好,阿母说想见见你。”

    娃娃拿水润润的眸子直勾勾瞧着赵高,满脸期待。

    现在他多说了几句话,先前漏风口齿不清的毛病,在赵高听起来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无需多想,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适才娃娃收了礼物一高兴,差点忘了正事,眼下想起来,赶紧要完成阿母交代的任务。

    “要……见我?”赵高不过是抽了点时间教娃娃认几个字,没想到还会接到娃娃母亲的邀请。

    “阿母说她很感激你,让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怕他拒绝,娃娃赶紧解释。

    他二人相处这么些时日,与其说是他在付出教娃娃识字,不如说是找了个人陪自己在空荡荡的琅环阁消磨时光,相比从前看书的时候,虽然只是身旁多了个人,但却添了许多独自看书没有的乐趣。

    “我也没做什么,你……”

    话没说完,娃娃就拉着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小高你不准拒绝,就这么决定了,明天用昼食的时候我在太洗虎门口等你。”

    太史府,太洗虎,娃娃傻傻说不清。

    这是谁家养的霸道小孩啊,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长大了还了得?偏生样貌又生得软糯可爱,赵高哭笑不得却也无从拒绝,学他说话的样子逗他:“好了,明日就在太洗虎门口见面。”

    鸡仔子炸毛,愤愤地看着他。

    翌日,赵高依照约定跟着孩子回了家。

    娃娃住的地方是在太史府不远的一个偏僻小院子里,虽然此处亦属于赵王宫,但是却与别处有着天壤之别。

    只因就连赵高一个小文吏住的左舍也不会出现外墙朱漆剥落的景况,而这个位处崔巍宫阙间的小院,却外墙斑驳,砖瓦陈旧,年久失修,若非里面还住着人,明显有人的气息,赵高都要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赵高下意识看向娃娃,却见他面上一派安之若素的神色,并无任何尴尬局促的情绪,眼下使劲迈着小短腿,一心拉着他的袖子邀他进去,心里不知不觉便生出了怜意,不由抬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走罢。”

    娃娃这边不明所以,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小高比平时还温柔?

    真当此时,娃娃的阿母听到外面的响动迎了出来。

    赵高怎么也没有想到,娃娃的母亲竟然是这般美艳的人物。纵使她粉黛不施,罗裙不加,一身素淡,却仍难掩其绝代风华,那舞的领榭浓妆艳抹舞女与她相比,犹如泥之于云。

    可这样的美妇人为何会被遗忘在这样的地方?赵高想不通,却也不会去刻意打听,这宫闱之中,谁人没点难以启齿的不幸,何苦去揭人伤疤。

    “从前听阿政说我还不信,原来教他识字的,真是个小君子。”娃娃的母亲看着赵高只觉得颇为惊奇,心中还是有些疑虑。

    赵高何尝看不出来,毕竟他这副身体只有十三岁,他人眼中他不过也只是个小儿,却教起一个娃娃识字,说出去换谁也难轻易接受。

    不过赵高也不是在意这些小事的人,没有忘记自己身为晚辈的礼数,低眉叠手道:“赵高有礼。”

    娃娃母亲见他行事稳重,倒是颇为满意,点头道:“小君子客气了,你教我儿识字,妇人已经是感激不尽。看你累了半日,定是还没用上昼食,想必饿了,快请进屋。”

    娃娃的母亲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竟不似普通下人。

    赵高进到屋内,发现里面除却最基本的生活陈设,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就连床榻也不过是几片木板拼接而成的。

    不过娃娃的阿母似乎是个爱洁之人,将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十分整洁,看着很舒服。

    他们母子吃的食材都算不好,但经由他母亲的双手,必然就是一番改头换面。

    面前三个没有纹饰的陶簋【1】,和两个掉色的回纹陶豆【2】,三双竹筷,三把木勺就是他们全部的餐具。

    不过吃东西还是看做菜人的手艺,这些娃娃阿母亲精心熬制了半日的粟米粥,火候深浅以及粟米和水的比例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鹅黄色的粥静静地盛在陶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黄的色泽,入口即融,粟米的甘香保留完整,咽下去许久都还绕在唇齿间不肯散开。

    此时,三人坐在安静的屋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他们母子身上,赵高隐隐从中嚼出了些其乐融融的味道,很是舒心。

    而且娃娃的母亲很照顾他,时不时为他布菜,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能享受这样的午餐时光,似乎也很好。

    赵高在娃娃的家里过了一段清闲的时光,不觉就快到下午上工的时间,这才辞别了他们母子,回到太史府重新开始新的工作。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奄息。惟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3】

    这天娃娃看着《黄鸟》一篇,心惊胆战地拉了拉赵高的衣袖问他:“小高,你说穆公既然能使秦国称霸西戎,那么英明的人,怎么会用生人殉葬?”

    赵高原本正在看自己的书,被娃娃一拉回过神来,往他手里的竹简扫一眼,立即会意,于是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当时活人生殉之例,各国皆有,非独穆公一人。此种情况相沿成习,不以为非。”

    娃娃听着他的解释,脑子里不觉浮现出被迫殉葬者恻怆哀嚎,痛不欲生的样子,喃喃问道:“那现在还有吗?”

    赵高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温言道:“献公在位时就废止了。”

    娃娃稍觉安慰,乖巧点头,随后道:“小高,其实我觉得儒家厚葬久丧的思想也有问题。”

    赵高笑问道:“哦,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虽然儒家从‘孝’的角度出发觉得应该厚葬,但我觉得厚葬……嗯……太浪费,不如在双亲生前好生侍奉。’”娃娃词汇量有限,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太浪费”。

    “不错,厚生薄葬,重生厚养,方为正道。”赵高有些赞赏地看着他道。

    默了一默他又道:“现如今久丧厚葬之俗大盛,君王公卿,无不效法,虽不至以人性命为代价,确也像你说的劳民伤财,可见有时候‘相沿成习’未必是好事。在这上面难得墨子眼光独到,曾提出‘节葬’之说。无奈这一主张被弃若敝履,实在可惜。”

    “换我做大王,我就易俗。”娃娃把小脸一扬,看着赵高,眸中满是坚定之色。

    赵高有些欣慰,觉得这孩子既有主见,又能听得进去话,如此脾性再好不过。虽然觉得他说要做大王不可能,但还是笑着压低嗓音回应道:“好啊,大王。”

    这么一过就是半月,其间赵高被宫人传话叫走了两三次,虽然不自在,但中年男子至始至终只是带他猜棋赢钱不谈其他,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堂里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你们听说了么,咱们赵国今日拿下燕国武阳了。”

    有人立马拍了案几大喜道:“好事啊,武阳人向来以铸造兵器为业,得了是咱们赵国的福分。”

    谁知那人叹了口气,道:“哎,可之后又出了一桩事情,那倡姬摸着大王的喜好提出大办宫宴,大王一时高兴夸她懂事,要提她为夫人。王后听了自是不依,搬出国体压着大王,倒是那郭开,哼,为讨大王欢心,竟替颠倒黑白为那倡女说话……”

    此人还没说完,一旁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沉声道:“慎言。”

    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忙跳过此节:“总之最后信平君【4】也看不下去了,他性子最直,又出言无忌,与那郭开争论得不可开交。毕竟战功摆在那里,许多大臣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一番交锋下来,杀得那郭开丢盔卸甲,啧啧,这会儿怕是灰溜溜回去找姬妾败火了。”

    “那提夫人之事……”有人还记得这一节。

    “没有成,王后、太子及众大夫都反对,大王哪儿能如愿,自然揭过不好再提,不过听说今日回寝宫的时候那倡姬带着小公子在大王跟前哭得梨花带雨,大王心疼饭也不吃了,竟拥着他们母子大哭一场。”

    这赵王当真是……这些赵高听过便罢,也没有太往心里去。谁知饭没吃完,就被人传话要他出宫。生死当前,饭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收拾好东西拿着牌子跟着就离了宫。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回去的不是弈馆,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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