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赵王的打算

    赵王闭上眼睛,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再缓缓睁开眼,转而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笑问道:“老相国有何高见?”

    这声老相国叫的是蔺相如,毕竟是朝中资历最老的长者之一,赵王自然要装装样子。

    昨日赵高说:“那日大王私底下找了右史那边拟定文书。”

    彼时郭开十分意外,问他:“你怎么知道?”

    谁知赵高无奈一笑:“在太史府无意瞧见的。”

    左史这边素来同廉蔺交好,右史底下的人多偏向大王,私底下找右史商量拟定诏书,赵高的意思便清楚了,大王要有大动作,且定是牵涉廉蔺二人的,今日所见果然……

    被大王点名,蔺相如费了很大功夫,才堪堪定住了神。

    如今身体不再允许,纵然知道今日事情闹大,但他那时瞌睡上来了,头昏眼花无法集中思绪,是以发生了何事,他也一知半解,当下只能微微颔首坦然道:“老臣惭愧,如今年老体衰,无法集中精力,朝堂之事实在是……”

    蔺相如的身体如何赵王如何看不明白,如此还故意点他的名,其中意图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蔺相如混迹庙堂数十载如何看不出?可如今他老迈不堪,赵王真要赶人又能如何?

    这赵国,眼下朝中只有两股清流:一是太子,不过毕竟年轻羽翼未丰;二是廉颇,虽然他人粗中有细,朝中颇有威望,但擅长的是打仗用兵,要处理朝堂的一些事情,没有蔺相如帮衬提点难免出错。是以拖着病躯,他仍坚持参加朝会到现在,可今日……

    “这一礼,是老相国心系庙堂,赵偃【1】心中感佩,在此代赵国谢老相国。”说着竟是整理好衣冠站起来,朝着蔺相如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蔺相如心中失落,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头回礼。

    一旁的廉颇瞧他的脸色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

    果然接下来赵王再拜之言让不少人心中发憷:“这一礼,赵偃放着朝中辈出的青年才俊不用,不察老相国难处,国事终日劳烦老相国担待,心中实在愧疚,自今日起愿放老相国归家修养,再拜赔罪。”

    这礼赵王行得是一次比一次端正,他举袖时,袖摆上一左一右分别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日月图竟是无比刺目,许多人看了不仅一阵目眩,心中更是芜杂难受,诺诺不敢再抬头。

    反倒是郭开心中无比畅快,廉蔺二人素来瞧他不起,没少给他脸色,几次三番在朝堂羞辱于他,如今这般下场,怎能不神清气爽?

    赵王的言下之意:老相国以后朝会都不用再来。

    蔺相如张了张口,赵王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不由分说又吩咐一旁立侍的寺人念了一早拟好的旨意,其中丰厚的赏赐令不少人瞠目结舌,若换了往日少不得大为艳羡一番,然今日,看似给足了殊荣,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其中的深意……

    劲烈的寒意自后背脊梁处涌起,一代贤臣生生白了脸,话卡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廉颇心里早已火冒三丈,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腕被蔺相如死死拿住,怕下手没有轻重伤了年迈体弱的挚友,只好愤愤作罢。

    赵王见状,“好心”让人搀着老相国下去休息,廉颇脾气上来也懒得再理会这些事情,向赵王草草拱手行完礼,亲自扶着人退了出去。

    郭开看着二人颤颤巍巍的背影,此时恨不得回去拉着小兄弟弹冠相庆……啊呸,从前大王的太傅好像说是……额手称庆,对,回去额手称庆一番。

    廉蔺二人出去时,整个殿中鸦雀无声,倒是外面冷风飕飕地刮,惊雷隆隆地劈,瞧着毫无要止息的意思。

    赵王此时心情甚好,悠悠地坐回王座上,将目光转到赵政母子身上,他们此刻狼狈又弱小的身子被人毫无怜惜地扣着,卑微渺小。

    那一刻他竟产生了秦王稷就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错觉,先前因秦国受的气尽数散开了去,胸中豪情万千。赵王洋洋得意地抬手一指,众臣目光紧接着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娃娃此刻被人钳制着,肩膀处一阵钻心的疼,为了不让别人看轻了去,他愣是着咬牙一声不吭。

    相比而言,一旁的赵姬便忍不住呻囧吟起来,娃娃忧心他母亲,这才露出与稚童年龄相符的脆弱神情,想要唤一声“阿母”却因嗓子沙哑,半个字也喊不出来,只发出嘤嘤呀呀的响声。

    对此赵王视而不见:“那就继续适才所论,秦国庶孽该如何处置?”

    此举他一早就作好了打算,今次他不是直接与李牧诸人争辩,而是先迂回地卸了蔺相如的职,在朝中起到震慑作用后,再回来与众臣“商量”,商量的底气,之于先前,已是完全的不同,风口浪尖的时候,谁还想和他拗着来,可就要掂量掂量话说出去的后果了。

    这次赵王的矛头对准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牧。

    可惜李牧出生将门世家,为人方正,见赵王如此不计后果,堵上赵国命数一心只为剪除异己,又看一对苦弱母子正因此饱受挣扎,哪里沉默得下去,当即奋袂而起直言相谏:“臣李牧认为当赦稚童弱母,以显示我赵国泱泱大风。”

    赵王一听,胸中怒意陡然喷薄而出,化作力量当即一掌拍在面前的黑漆大案上,和着恰巧批下来的一道惊雷,响彻大殿。

    不少人的心也跟着颤了三颤,一时间大殿中的气氛异常压抑。

    说也奇怪,伴随着惊雷声止,赵高的话便在郭开耳边一句接着一句地响起,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上大夫附和杀掉质子,风平之后也不过是个大王的宠臣,他提拔上大夫到今天,上大夫为他出力一切理所应当,纵使因此更得信任,充其量只是个他身边的可用之人。

    但上大夫别忘了,明日要做之事大王没有与你商议,便足以说明在他心中,任何人都不足以完全取信,说到底上大夫就是个昔年陪他玩乐的伴读,今后行事稍有差池,还能确保他顾念旧情?

    退一万步讲,上大夫同大王从此君臣相得益彰,也别忘了赵国眼下处境,赵高敢断言,不出三十年,这天下必定尽数归秦,届时身为赵王股肱的上大夫难道甘心随君王赴死?

    听说前些天吕不韦已助异人顺利搭上了华阳夫人,现今华阳夫人深得秦国太子宠爱,膝下又无子嗣,正需借扶植异人稳固地位,阿政这孩子又为父质秦多年,一旦得以归秦,有吕不韦和赵姬、异人这层关系,将会是怎样的身份?

    上大夫若竭尽全力让质子脱围,今后便是他的恩人。质子为人赵高相处数月再清楚不过,今后回到秦国必定感念上大夫活命及照拂之恩。届时上大夫莫说想要在秦国占有一席之地,便是封卿拜相也未尝不可,何苦耗在日渐疲敝式微的赵国身上?

    郭开人瞧着是一副不可靠的样子,实则人不傻,很多东西只要被人一点便能看得透彻。说也奇怪,眼下再把赵高的话回想一遍,脑子的神思比先前更是清明了不止一倍。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赵高问道:上大夫,此时不决,更待何时?

    是了,从前弈馆豪赌的魄力去哪里了!更何况这是稳赚不亏的局,赌棋小兄弟从没让自己输过,倒是自己何时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儿?

    对秦国未来储君的“救命之恩”之于同赵王的“伴读之情”如何抉择?

    诚然前一个还遥不可及,后者唾手可得,但毕竟前一个太过诱人,一旦得到就是最稳固的关系,而后者虽唾手可得却也容易被随意弃掷,况且如今的秦与赵已是国力悬殊,纵使后者关系稳固,同样难从中长久得利……

    而且在大王盛怒之下自己若还敢强谏却还有个当下就能得到的切实好处——那就是等大王气消想通,回想起自己甘愿昧死劝谏方才是忠心不二的表现,和他的关系未尝不能再近一步。

    这是的确是双赢的赌局,既可得大王信任,又能讨好秦国今后的储君,两者兼得,何妨一试?

    就信小兄弟一次!

    郭开浑然不觉赵高在他心中的称呼又换回了亲近些的“小兄弟”,只一心作了决断,等待赵王发完脾气,再找机会站出来。

    “你这是倍主强谏【2】!”赵王怒不可遏,指着李牧高声斥道。

    众臣见他盛怒,齐刷刷低下头作恭敬状口称:“大王息怒。”

    李牧依礼,缓缓低下身子,方方正正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拜完他虽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却仍不改其辞,更是丝毫不改其色。

    赵王猛地拂开面前的笔,一面举起下面的白玉笔枕欲摔往台阶下摔去,一面道:“来人,将这个忤逆寡人的……”

    郭开向一个方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那边有人会意,不动声色地从侧门退了出去。

    而郭开自己则找准机会快步站出来,因跪久了腿脚不便步子有些踉跄,反倒把戏作足了,接着只听他“狼狈”高呼:“请大王三思。”

    果然一反常态的他成功吸引了赵王的注意,阻止了那白玉笔枕砸向李牧。赵王不耐烦地问道:“何事要禀?”

    郭开顶住大王施加的压力,调整好神情,控制好语气,方才恳切地说道:“臣郭开也认为诛杀质子不妥。”

    此时殿外浓云漫天,狂风怒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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