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高阁下望之无际一路铺排至天边的华丽宫室,娃娃胸中忽然激荡起万千情绪,情不自禁张开双臂,豪言道:“终有一天,这些都会是我的。”
赵高偏头看着他,但见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胸中大有睥睨天下的恢弘气度,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期待。不自觉便抬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揉了一揉。
娃娃非但没有像往日一般别扭地躲开他的手,反而转头定定地瞧着他,认真问道:“那个时候小高还是会像这样站在我身边对吧?”
那样诚挚恳切的眼神,令赵高十分错愕,待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他忙敛了异样,不客气地将娃娃从台阶上抱下,低眉敛眸沉声道:“我信你,但是在这之前你必须要知道一件事情。”
适才娃娃问的问题他有意避开,甚至直到多年后也一直没能回答自有自己的考量,赵高觉得将来他为君,自己为臣,君臣有别,又哪里能再像如今这般相处呢?往后的情形无法预料,能做好的就只有当下。
娃娃不解地看着赵高拾起堆放在地上的一个竹卷,又慢条斯理地抽出固定竹签的绳子,几十甚至上百片细长的竹签没了束缚,随着赵高将手一松顿时就交错着散落到了一起。
“将那片拿出来。”赵高向一片竹签一指,简短地命令道。
对于赵高指派的奇怪任务娃娃也是大感云里雾里,但是看他神情端肃,不像说笑,加上这些年也早习惯了他这些异于常人的授课方式,所以并未发出质疑,小心翼翼地在地上伏好。
赵高指定的这片并未和其余交错的竹签纠结在一起,所以娃娃只需凝神屏息就可稳稳当当地抽出来。
接着赵高一连指派了几回皆是如此,正当娃娃觉得简单有所松懈时,却发现剩下的似乎都紧紧连在一起,无论选哪一根似乎都不再可能。
赵高指了一片最不可能的,看样子只要牵一发就会动全身,若将这片拿出来……
娃娃很是动摇,本欲抬头看他,却听他毫不迟疑地沉声重复:“拿出来。”
硬着头皮按着赵高的指示,无论娃娃如何小心谨慎,在触到那竹签时,周围整块交错的细竹签都有了些微的震动,等他下定决心将其拿出,那堆原本堆起来形似小山丘的竹签轰然塌下,散作一地。
“这是民。”赵高捡起其中一个竹签拿在手中肃色道。
顿了一顿,他偏头确认娃娃也认真起来方才接着道:“适才堆成的是邦。《书》【1】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便是这个意思,你若罔顾民意,忽视了他们的诉求,一回两回或许还于国无害,但是总有一天,民心散去,邦国便会像适才一样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赵高适才说的话娃娃在心里过了三遍,这样形象的比喻却也只能给娃娃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要想他真正明白其中真谛,只有靠今后潜移默化的教导。不过现下娃娃心中已有了最简单的疑惑,小声沉吟道:“诉……求?”
赵高教育他往往善于通过引导让他自己思考,所以当下问道:“从前你随你阿母在宫外居无定所时,最希望的是什么?”
这个显然不用多考虑,娃娃直接脱口而出:“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
赵高点点头:“不错,这就是万民最根本的诉求。至于别的,那便只有靠你自己去听去看了。”
这个问题让赵高想起了前世学过的马斯诺原理,直接讲给娃娃听却会显得过于生涩,转念一想倒是被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怎样才能看到?”娃娃托着肉肉的腮帮子又问。
“再有一月便是岁首,届时出宫我同上大夫提一提,兴许可以想法子带上你,凡事总需由你亲自瞧上一瞧才行。”赵高缓缓道。
听说能出宫去,娃娃猛然抬起头惊喜地看着他。
那凤眸忽闪忽闪满眼期待的样子让赵高看在眼里,只觉得满心怜惜,忍不住又一次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轻叹一声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娃娃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不想让他担心,握住他垂下的手,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道:“只要小高在,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也愿意。”
赵高无奈嗔道:“你呀。”
又默了一默,他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便一面帮娃娃收拾地上散落的竹签,把它们一片片排好,一面岔开话题继续先前之论:“我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今后无论走到哪一步也不要忘本。老子曾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改一字送你——‘圣王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顿一顿赵高宠溺地朝听得正认真的娃娃一笑,最后总结道:“总之,为君者固需金刚怒目,施雷霆手段;亦不能忘菩萨低眉,怀慈悲心肠。凡事多为民着想。懂得中庸之道,保持中正平和,因时、因物、因事制宜,那才算得上是个明君。”
“金刚”、“菩萨”、“慈悲”这种词,从前赵高偶然谈起佛教就解释过了,所以娃娃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时至今日,娃娃仍然没有忘记他从前答应了阿孟什么,又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承诺,再联系从前自己的遭遇低头想了想,觉得赵高说得在理,便乖巧地点点头,紧紧握住手中的竹签肃色道:“小高说的我都会记在心里。”
一个月后。
朗秋的风驱散了邯郸城里经夏不退的炎热,人置身其间,既舒爽又惬意。
这还是娃娃这些年第一次踏出王宫,从前虽然在宫外长大,但却饱受流离之苦,从来没有以这样放松的心态出来走过。
吹着清风的风娃娃觉得心里十分畅快,当然要是没有那个大苍蝇就更好了。
“小兄弟,你真教了这娃娃快三年?”王宠一向是自来熟,见到个玉雪可爱的娃娃很是好奇,所以一有机会就伸手去吃娃娃的豆腐。
但是娃娃向来不怎么喜欢生人碰他,所以干脆抓着赵高的袖子躲在了他身后。
“王兄,你现下欺负他,将来可有你悔的时候。”赵高安抚性地拍拍娃娃的肩,转而好整以暇地瞧着王宠道。
王宠一脸“幽怨”:“小兄弟你这护短也互得忒过,竟还拿话吓我。”
赵高无视王宠的表情笑得莫测高深:“王兄不信大可试试。”
四人这样有说有笑转眼就到了市集。
岁首【2】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虽然这天被视为不祥之日,但毕竟也是个除旧迎新万事翻篇的时候,以各种手段驱邪之余,该庆祝的还是得庆祝一番,所以不少地方都十分热闹。
眼下正是宫中大兴祭祀的时辰,他们这些小文吏无足轻重,留在宫里反而怕人多手杂成了隐患,索性将他们放出来,这才有了三人带着一个娃娃逛街这一节。
这一天街上人山人海,几乎所有人都是往一个方向走的,那是邯郸城外的一片空地。宫内的祭祀寻常百姓触不到,却也有自己的过法。一个时辰后那里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傩舞表演。
四人走在路上原本十分愉快,可是近旁两个人的谈话内容,生生搅了和谐的气氛。
“傩舞有何可看,不如咱兄弟俩去舞榭乐乐,听说甄姬又排了新曲,李兄想必还没看过吧?”有一人搓着手想朋友建议道。
谁知对方却有些不以为然:“那甄姬算个甚,不瞒淳于兄,昔年兄弟我有幸在燕阁看赵姬舞了一回,自那之后这些庸脂俗粉早入不了眼了。”
李慕仗着昔年有幸看过名动邯郸的赵姬跳舞,要在兄弟面前炫耀一回,果然奏效。
淳于长心中直犯嘀咕,不服得很,但因自己没机会见过,所以还是装模作样好奇问道:“李兄竟有如此本事进得了燕阁?”
李慕以为淳于长这是捧他,就更是得意了:“那是,淳于兄是不知道,赵姬杏眼柳眉,身轻如燕,容貌舞姿样样独绝,简直天赐尤物,莫说春宵一度,就算只能压在身下抚囧弄一番也不枉此生了。”他说到此处已是红光满面,目光迷乱,开始想入非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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