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池并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不过可能是叶苍看起来又懂事又可怜,也不吵闹,所以两人待了许久他竟不觉得厌烦。
至少和叶苍一起的时候,他用不着像在别人面前一样绷着一张脸,伪装成冷若冰霜的原主。
待叶苍走后,叶池重又拿起笔来开始练字。他虽有原主留下的身体记忆,写字的笔迹和原来一样,但总归还不太熟练。
正翻出原主临摹过的字帖,不等动笔,就见辛夷疾步走来,在距离他三尺的地方停下,垂头道:“公子,宫中曹总管正在正堂等候。”
曹总管,这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过来找他做什么?
叶池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放下手中的笔,用一旁的软布擦了擦手,抬脚往外走。
叶池的卧房距离会客的正堂有些距离,需要穿过一道长廊,他到达的时候,叶管家正在和曹总管坐着说话。
叶府中只有叶池一个主人家,所以平时待客都是叶管家出面,大家都知道叶家的情况,也不会因此觉得怠慢。
此时一看叶池过来,两人就站了起来。叶池虽然是爵主,但如今尚未正式袭爵,身上又没有一官半职,而曹总管却是正四品出身,他便要给对方行礼。
结果那曹总管不愧是皇帝的心腹,一侧身把这礼让过,笑道:“叶公子身体可好?”
叶池微笑,“托陛下厚爱,臣的身体并无大碍。”
“咱家看也是,公子的气色比上次见面可好得多。”曹总管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只是所有人都不敢为此而轻慢他,“陛下道许久没见公子,想接公子到宫里瞧瞧呢。”
叶池顿了一下,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其实早已做好了去面圣的准备,只想着拖一天是一天,如今既然没办法拒绝,只能接受。
他先回屋去换面圣的衣服,等着打扮妥当这才出门。因着让曹总管等了两刻钟,又上前道歉,曹总管好脾气地摆摆手,道这都是应该的,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在看到牛车旁放着的车凳时,状似无意地问道:“公子平时最喜人凳,怎么今日却换了?”
叶池顿时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不过是些腌臜奴隶,用他们当人凳岂不显得我们叶府落魄?”
曹总管又扫了一眼那车凳,这次多花了几分心思,发现那竟是用黄花梨制成,其上不但雕有明卉暗纹,还以各种名贵宝石装饰,却不显得凌乱,而是恰到好处,看风格应是出自京中大家之手。
黄花梨这种木材只在广交一带生长,且要成百上千年才能长成,数量极少,别看那车凳不大,但若细究起来,可能比整辆牛车还要贵重。
曹总管觉得自己明白了叶池的意思。估计是觉得奴隶太过不堪,不屑用来当人凳,于是花费大价钱做了这么一个车凳,倒是合乎叶池骄矜的脾气。
他笑着又恭维了几句,然后骑上了来时的骏马。
周朝虽然有马场,但产量不高,而且质量大都无法和鲜卑等族相比,像是皇家和世族拥有的高头大马都是别族进献上的。
叶家也有马匹,只是叶池的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很少骑马,就连拉车的马也换成了更稳妥的牛。
为此,皇帝甚至特意赐下了两头全身无一丝杂色的白牛,专门用来给叶池拉车,这在周朝可是独一无二的恩宠。先前还有人因他乘牛车而嘲讽叶家堕落,竟连西凉马都拿不出来,然而自从皇帝赏赐后,京中便重新盛行起了牛车。
可见,这京中的流行其实并没什么道理,不过都是跟随皇帝的心意。
这次出门依旧和往日一样,牛车前后左右排列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哪怕这上百仆从无法跟随他入宫,只能在宫门前等着,但也必须要摆出这样的排场。
叶池表面镇定,实则在心中不断回想着自己预定下来的那些面圣计划,只是如今尚不清楚情况,一切只能先随机应变。
就如方才曹总管的问话,看似无意,可他的言行代表着的却是皇帝。叶池虽然在尽量贴合这个时代,但是心中也有底线,像是原主以人为凳的做法他就做不出来,所以一早就想好了理由。
只是这个理由能否说服皇帝还是个未知数。哪怕皇帝多疑暴戾,但他能成功篡位就代表他的智商并不低。
临下车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扶着曹总管的手,从车上走下来。
周朝的宫殿十分恢弘,这里原本是魏朝的皇宫,经过数代皇帝的扩建后越发显赫,后来齐朝定都于此,韩婴篡位后,又大肆修建,并搜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充实园苑。
因为叶池的身体病弱,于是皇帝特下旨让他可以乘车入宫,然而那也只是在外城而已,到了内城,他依然要下车。
叶池还以为自己接下来要步行,结果旁边早有准备好的步辇,四周有着轻纱帷幕,坐进去后还能欣赏宫中的风光。
这一走就是将近半个时辰,叶池心中庆幸着还好没让他自己走,否则只怕半路上他就累晕了。
现代时他也曾去过紫禁城,虽说放眼望去全是人,跟随人流走动速度很慢,但是依然能比较出来,这里可要大得多,光是内城的这条路估计就有几千米长。
因为路上花费时间太久,叶池在步辇上差点睡着。等到好不容易到了御花园,腿都要麻了。下来的时候还因为一直坐得腿软而趔趄了一下,幸好有曹总管在一旁扶着他。
叶池觉得曹总管也不容易,看他银白的头发估计也有五六十岁了,就这么跟在步辇旁边走了这么远的距离,结果人家精神头比他这个真正的年轻人还好。
真是让人又羡又妒。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跟在曹总管身后进了御花园。此时正值初夏,花园中的花苞一簇簇地迎风摇曳,有些甚至已经羞怯怯地盛开了一半。
皇帝正坐在凉亭中,说是凉亭,看起来却要抵得上当初汝阳王邀请他们的暖阁一般大。
这池塘也是极大,几乎可称得上是湖,即便在上面泛舟乘船也是极为宽敞。
此时凉亭中还有别人在,打眼一看叶池就认出了汝阳王,只是这位受宠的王爷却不坐在皇帝的下首,在他之前还有一人,身穿杏黄袍,头戴白玉冠。
叶池没仔细看,先上前给皇帝行礼,然后才被引到另一旁的空位上。
他的位置是右数第一个,对面正好是那人,此时正对着他微笑。叶池这才发现对方衣服上同样绣着龙纹,只是没有皇帝那么多,看来这位就是太子了。
除了他们,另还有几位身穿宫装的女子,叶池有些印象,这都是受宠的长公主和公主。他心中恍然,原来今天还是家宴。
至少打眼一看,都是和皇家有关的人,就连他这个不姓韩的人,母亲也是公主。
皇帝长得倒是不赖,算起来如今应该年过五十,但看起来依然精神奕奕,见了叶池,欣慰道,“看起来比之前气色好多了,看来是御医妙手,调理有方。”
叶池再次谢过皇帝,道是圣上赐下良医灵药,又有圣上庇佑,身体这才大好。
这番马屁拍得不错,皇帝脸上笑容更盛,又殷殷劝慰了他一番要好好保重身体。两人客套了好几个来回后,皇帝这才算是刷完了关心后辈的经验,心满意足地换了话题,道:“过些天江司徒正好要在醒花别院举办雅集,子衷也不妨前去。”
说是雅集,实际上却是中正官评判等级的集会。九品中正制虽为九品,实则一品为虚设,代指皇族,二品才为上品,三四五则为中品,其余为下品。
二品一般只有顶级世族才能达到,中品也可为官,下品则不能为官。
之所以说如今的尚书令柴靖牛逼,就在于明明他出身寒门,评级时却拿到了二品,最后坐上了正三品的高官。当然除了他的容貌和才华外,他娶了王氏女为妻也是官运亨通的原因之一。
叶池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在听到皇帝的话后并不惊讶。
太子在一旁抚掌感叹,“父皇向来最是疼宠子衷,别人想参加雅集而不得,子衷这里却是父皇亲自送帖。”
此话一出,便有人在一旁言笑晏晏,道确是如此,令人羡慕云云。皇帝看起来也十分满意。
叶池在心中冷笑,若皇帝真是个疼外甥的好舅舅,怎么可能明知他身体不好,还偏要让他去参加雅集?
哪怕世家子不愁定品,但总也要在众人面前表现一番自己的才华才好,否则草包一个哪里能服众?京里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子。
这般耗费心力的事情对叶池的身体有碍皇帝难道不知?不过是不当回事,只想着表现自己对这个外甥的重视罢了。
这份心思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但是既然皇帝要演,他们就只能陪着当观众。皇帝说他疼爱叶池,难不成还有人敢跳出来拆台吗?当然只能卖力鼓掌了。
想到此处,叶池不由得又看了眼太子。能打败那么多兄弟成功坐上储君之位,这位太子可不只是因为是元后的儿子啊。
周朝如今的皇后并非皇帝原配,元后早已去世,汝阳王为继后所出。另外宫中还有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等,至于无品级的秀女庶妃更是众多。
也因此皇帝子女成群,光是儿子就有二十个,女儿二十六个,就算其中有夭折者,但活下来的也足有三十多人。何况皇帝龙精虎猛,仍在不断收揽各地美人填充后宫,前些天二十一皇子刚刚降生,如今宫里还有两位有孕的宝林。
能够在如此庞大的兄弟团中脱颖而出,并打败母亲是皇后、并深受皇帝宠爱的汝阳王,成功坐上储君的位置,足可见太子的优秀。至少在拍马屁上是十分称职的。
叶池随意地扫了一眼凉亭中的众人,心中一哂,能够参加这场宴会的公主皇子,又有哪个不精明呢?
哪怕汝阳王和太子水火不容,但在皇帝面前不还是要装出兄友弟恭的模样?只不过谁都能看出来这是面子情罢了,只怕坐在上首的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点。
叶池坐在自己的案几旁,听着下方的皇子公主们顺着皇帝不断说着俏皮话,逗得皇帝龙心大悦,索性把自己当成观众,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一边表面寒暄,一边私下捅刀。
只听华阳公主道:“本宫前些天听闻杭儿得了耿太尉的青眼,在众人面前夸耀其文采斐然,笔底生花呢。”
平都公主顿时脸色一变,继而一笑,“杭儿毕竟年轻,不如姐夫才名远播,就连清水巷都流传着卫驸马的文章。”
华阳公主口中的杭儿是平都公主的庶子,平都与驸马成婚十余载只生了两个女儿,今后家业大概率会落到庶子的头上,这庶子便成了平都的逆鳞。而卫驸马生性风流,尚主之后依然不改浪子本色,时不时便会偷溜去秦楼楚馆,这同样是华阳的痛处。
两位公主的母妃在宫中就不对付,两人年纪相仿,从小掐到大,就算成婚了以后依然是死对头,如今竟在皇帝面前相互揭短。
皇帝却在这针锋相对中忽然道:“说起来,子衷过了孝期,如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此话一出口,凉亭中的所有人顿时像被剪了舌头一样,统统闭上了嘴巴,这方天地骤然安静下来。
叶池能感觉到了不少目光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虽如坐针毡,但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中却一沉,皇帝这话究竟何意?好舅舅当上瘾,如今还想替他赐婚娶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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