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里炸开了锅。
小郡王的青铜令终于送出去了
大伙惊喜又兴奋, 奔走相告。
紧接着,又得知了一个消息
小郡王把象征王妃身份的青铜令给了一个小郎君
所有人都不好了。
花匠撅断了树杈,厨子捅破了铁锅, 护院一个走神儿差点捏断门童的手腕, 老管家捂着心脏,差点昏过去。
大伙架着颤颤巍巍的老管家,暗搓搓摸到湖边。
唐玄正带着司南参观郡王府。
司南的心情略复杂。
郡王府好大呀
光是三层小楼就有六个, 还建着钟楼、鼓楼、演武场、兵器库,马厩里红的白的黑的河套马、伊犁马、汗血宝马足足排了两列, 这要放在现代, 就是两个车库的兰博、马莎、劳斯莱斯
郡王府又怎么说呢, 好“直”。
放眼望去,连朵花、连棵草都没有,区区几棵树,还是直溜溜的小白杨, 偌大一个湖, 没有九曲桥, 没有八角亭, 芦苇、荷花、水葫芦一样都没有。
从管家到门童, 再到后院做饭的、洗衣裳的一水的全是人高马大的汉子, 指不定连湖底的青蛙都是公的。
拥有这样一个郡王府的人,不是直男, 胜似直男。
司南站在湖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伤心了, 失意了, 恋爱无望了。
“不喜欢”唐玄偏头。
“不, 挺好的。”司南客气地说。
唐玄挑挑眉, 没说什么。
两个人绕着湖走了小半圈。
司南没话找话,问他最近在忙什么,完全忘了俩人昨天才见过。
唐玄很认真地回答“抓住了花鬼的心腹。”
司南问“是那个叫小元的吗”
唐玄点头。
“招了吗”
“已经移交开封府,包府尹正在审问。”
司南顿时放下心,“事情交给包大人,妥妥的没问题。”
唐玄脚步一顿,“你很信任包府尹”
“你不觉得他很靠谱吗古往今来这么多当官的,能吏不少,但是真正做到既为百姓办事,又不贪腐的有几个”
在古代想当一个清官太难了,贪钱贪利的代价又太小,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因素促使人移了性情。
包拯是少有的不贪钱财、不慕名利,在任上又能大刀阔斧,把政务办得漂亮的人。
司南道“我听说包大人二十九岁就考中了进士,本来能进大理寺,为了年迈的双亲没有做官,直到三十九岁才出任知县。”
唐玄颔首“包府尹为官二十载,至今在京中都无田产屋舍,只是携家眷住在开封府后衙。”
“真是太让人佩服了”司南摇头晃脑地感叹。
唐玄勾了勾唇,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拉回来“我蒙祖荫,得了这处宅院,只是时常住在宫中,疏于打理,你觉得是否空荡了些”
“岂止是空荡了些,简直太空了”司南还沉浸在包大人高尚的品德中,没留神说了实话。
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诈我”
唐玄扬起眉眼,笑了。
“你你你简直太坏了。”司南拿手戳他。
原来你是这样的燕郡王
别以为你笑得好看我就会原谅你
唐玄扶住他,免得他摔进湖里。
司南跳着脚同他打闹。
一时间,静谧的湖边变得十分热闹,单是司南一个人的声音就盖过了整个王府。
大树后,老管家差点又昏过去。
这次是高兴的。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小主子笑,若非亲眼看到他愉快地眯眼,挑眉,勾嘴角,他定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自从将军和公主走后,小主子仿佛就丧失了除了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让他们这帮老家伙操碎了心。
唐玄放软了语气,像是在哄人“过了端午十三哥和滔滔姐就会回宫,我打算把院子整一整,回来住,你可有何建议”
“没有吧,现在就挺好的。”司南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要干涉人家比较好。
唐玄勾唇,“那就说说吧。”
司南
我说的是没有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唐玄偏头,微笑地看他。
司南瞬间被美色所迷,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他还是冷静地说“我的想法不重要,我又不住。”
“你若愿意,可以随时来住。”
司南
少年,撩人要负责的知不知道
“比如这湖,是否可以种些青莲”唐玄道。
“确实应该种些,这么大一片,空空荡荡,乍一看还以为是假的。”司南不知不觉被绕了进去。
“就算不种荷花,也能种点菱角啊,荸荠啊,熟了之后往锅里一丢,煮着吃、炸着吃,和青笋炒着吃,和排骨炖着吃,想怎么吃怎么吃”
唐玄笑“还有吗”
“还有院子,连棵花啊草啊都没有,将来有了女主人,你怎么跟人家看雪看花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女主人
唐玄眼前不由闪现出高滔滔的脸,连忙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
还是不要了。
厨子和园丁正在激情讨论。
“我说不让你把那丛芦苇揪掉,莲藕也别拔,看吧看吧,客人嫌弃了。”
“这事可不能赖我,老三说的,芦苇荡、莲叶丛里最能藏人,拔掉安全。”
厨子瞪眼“这是汴京,不是西北。”
园丁毫不示弱“你不同意早说啊,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才逼逼。”
厨子理直气壮“这不是人家小郎君提醒我了吗”
园丁翻了个白眼“敢情你自己也没啥品味,还有脸说我。”
“安静。”护院冷声道。
厨子和园丁立马噤声。
老三发飙,闭嘴保命。
护院瞥了俩人一眼,“你我因何过来”
“查探王爷和小郎君的关系。”厨子和园丁乖乖回答。
护院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湖边的二人。
厨子和园丁无声地扔了几个眼刀子,谁也不服谁。
这时候,司南刚好在说“作为朋友,其实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还是应该让那个将来有可能住进来的人决定比较好。”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酸。
大树后面的人却兴奋了。
听到没
小郎君说“作为朋友”,所以,他和王爷只是朋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老管家欣慰点头这样就放心了。
只是区区一个可以随随便便把王妃令牌送出去的朋友啊,有什么重要的呢
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个小郎君什么来头
为什么能被王爷选中做朋友
几条黑影蹿出王府,分分钟就查到了司南的全部资料。
众人愕然商人之子州桥边上卖火锅的
这身份是不是略低了些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司南。
司南正盘着腿坐在湖堤上,旁边有棵白杨树,掉了几片叶子在地上。只见他左挑挑右捡捡,最后选出来两片最大的,和唐玄一人一片,进行决战
“你的断了你输了给钱给钱”司南大笑。
太过明媚的笑脸,不仅惹得唐玄心甘情愿递出一枚铜钱,也让暗中观察的几人放下心。
“其实商人之子,也没什么吧”
“想想咱们那会儿,就是没钱没地的大头兵,将军可嫌弃过你我”
“当年公主在边关,与军中妇人同进同出,丝毫没有架子。”
“这叫平什么近什么来着”
“平易近人。”
“对对,王爷一定是随了将军和公主。”
老管家眼泪汪汪。
小主子孩童时都没玩过叶柄,只会抱着箭一遍接一遍射靶子,冷冰冰地说着要给父母报仇。
现在反倒比从前活泼了。
有朋友真好
傍晚,唐玄留司南在王府吃饭,用的正是司南刚拉来的新餐桌。
如果依着唐玄,定然会不动声色地珍藏起来,舍不得用。只是没等他叫人搬走,护院便拎过来支上了。
看着一只只大桶摆上桌,好看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然而,几个大老爷们注意力全在司南身上,谁都没在意他。
老管家笑眯眯地向司南介绍众人,司南嘴甜地伯伯叔叔一通叫。
汉子们铁打的心都软了。
厨子搓着手,指了指桌上的大木桶,“放开了吃哈,不够再去做。”
老大个的桶,一共有四个。
一个桶里放的是满满的白米饭,一个桶里叠了一撂烤白馍,另外两个桶里装的是酱香大骨和炖羊肉。
典型的西北军做派。
“主子说今日可能来客人,一大早就让我们准备上,猪和羊都是现杀的,大火小火交替着熬了两个时辰,这时候应该入味了小郎君,你尝尝”
要是换成平常人,八成得吓到。
司南却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唐玄,“你知道我要来”
唐玄别开脸,嗯了一声。
昨天司南说要给他送桌子,他便想着,万一是今天呢所以一大早就匆匆赶回来等着。
司南咧着嘴笑,“我要是不来呢”
“那就明天。”明天再不来还有后天、大后天总有一天会来。
若是一直不来,他就去“提醒”他。
司南心里有点软,也有点甜,刚刚还觉得俩人没戏了,这时候又燃起一簇小火苗。
大概,也许,有那么一丢丢可能呢
开饭了。
唐玄瞅着桌上粗犷的大桶、大骨头、大块肉,再想想司南给他做的精致的小丸子、小馄饨、小虾饺,第一次怀疑,家里的饮食习惯是不是应该改改了。
略丢人。
没想到,司南非常豪迈地拿起一块大骨头,呲着小牙啃啊啃,可欢快了。
管家笑出一脸褶子,“王爷说小郎君从小在汴京长大,没去过西北,怕您吃不惯这干巴巴的馍,就蒸了桶米饭”
“不不不,我可喜欢羊肉泡馍了。”
司南当即从桶里抓了一个,撕巴撕巴放进粗陶碗,又用长勺舀了一勺热汤烧在上面,眯着眼睛一闻,顿时笑起来,“香”
这模样可不像作假。
管家笑得更真诚了。
唐玄抿着笑,给他挑了两块好肉放到碗里。
司南吃得嘴巴油乎乎红润润。
精致的小脸蛋配着狂野的吃相,其实不太搭,然而看在王府众人的眼里,只觉得真乖巧、真可爱,一看就是自家人。
有什么比客人喜欢自家的饭食更让人欣喜的呢
管家笑眯眯地感慨“怪不得能和王爷做朋友,是个顶好的小郎君呢”
众人纷纷点头。
老哥几个难得高兴,拎着酒坛,端着大酱骨,横七竖八地坐在点将台上边吃边唠嗑。
唠着唠着就唠到了将来的王妃。
是像公主那样温柔贤淑呢,还是像高家小娘子那般泼辣爽利
如果能像司小郎君这样讨人喜欢,那就太好了
湖边。
司南边吃边说“你家的这些人真不错。”
“他们是长辈。”
唐玄顿了顿,告诉了司南自己的身世。
他的母亲是赵家宗室女,太祖那一支,因为和亲封了公主。没想到,刚一出境夏人便突然毁约,要拿公主威胁大宋。
唐玄的父亲当时是边城守将,以一己之力救下公主,扭转局势。后来,两个人互生情愫,求得官家允婚。
公主没有回京,甘愿陪唐将军驻扎边城。虽然生活清苦,两个人却着实过了几年恩爱日子。
宝元二年,宋夏战争爆发。
唐将军战死。
公主受了细作的蒙骗,被掳去夏营。
两军对垒,敌军无耻地用公主的性命威胁宋军。
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公主只轻轻说了句“望官家顾念我儿”,便慷慨赴死。
那一战,宋军杀红了眼。
那一年,唐玄还不到两岁。
战事结束后,失去双亲的孤儿被唐家家将送回汴京祖宅,官家将其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府里的厨子、园丁、护院,还有隐在暗处没有出现的那些人都是当年唐将军麾下的家将,原本有机会凭借战功青云直上,为了唐玄,他们放弃了。
老管家在这座宅子里待了几十年,服侍了三代唐家人,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司南平日里口才那么好,这时候却哑了声。
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给唐玄夹了一块肉,动作十分小心,语气很是温柔,“你多吃点。”
唐玄笑笑,“好。”
一切的悲伤都消失了。
只余湖边的清风和桶里的肉香。
吃完饭,天还亮着。
司南惦记着二郎,原本想回家,不知怎么的被唐玄哄到了书房,又不知怎么的被书房里的刀刀剑剑迷住了。
唐玄的书房也很“直”,没有薰香、挂画、雕花屏风、青花瓷,就连书都不多,有的只是一件件或古朴或锐利的兵器。
每一件兵器旁都放着一册“说明书”,上面详细地写着这件兵器的来历、材质、特点,以及使用心得。字迹刚正遒劲,用词简洁晓畅,像是唐玄亲自写的。
司南突然觉得,这位看似冷冰冰的郡王大人,其实心里住着个暖汉子。他只对自己在意的事专注,只对在乎的人温柔。
突然有点羡慕。
能被他喜欢的人,真是有福气。
司南回头,瞧见唐玄打了个哈欠。
别说,还挺稀罕。
唐玄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不食五谷的天兵天将,从来不会像凡人那样打哈欠放屁。
“困了”司南问。
“没有。”唐玄飞快地否认。
司南忍不住笑了,怎么像个心虚的孩子。
刚好管家进来送茶,责备般瞅了唐玄一眼,“能不困么昨日出去赴宴,夜里又去清匪,今日为了等小郎君一下都没合眼唉”
司南吓了一跳,整整两天一夜了
熬夜猝死的例子还少吗
司南瞬间男友力爆棚,一把将唐玄摁在矮榻上,“赶紧睡觉,现在就睡,我看着你。”
唐玄微讶“你不走”
司南瞪眼,“你想赶我走”
唐玄轻笑,“是不是赶你你也不走”
“回答正确,加一百分。”
司南戳戳他眼皮,“快,闭眼。”
唐玄听话地闭上。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轻轻阖上,书房内只剩下唐玄和司南。
唐玄歪过头,再三确认“真不走”
司南胳膊刚好撑在榻边,坏笑道“舍不得我”
少年撑着下巴,皮肤莹白,脸颊微鼓,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
唐玄诚实地点点头,确实舍不得。
司南反倒不好意思了,“闭眼。”
唐玄勾着唇,阖上眼。
司南拍拍泛红的脸,明目张胆地看着他。
真帅啊
剑眉星目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鼻形也这么完美,仿佛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失去味道。
性感的喉结不能少。
还有极浅的一层胡茬这样完美男人,就连青葱葱的胡茬都比别人性感。
司南正看得专注,那双如繁星朗月般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司南心虚,“怎、怎么还不睡”
唐玄微垂着眉眼,无奈又宠溺。
再不睁眼就要出大事了。
少年离他那么近,绵绵软软的呼吸像根小羽毛,轻轻扫在敏感处,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礼。
唐玄抬手,压在他头顶,“你也睡会儿。”
司南的注意力放在那只手上。
修长的手指,温热而有力,一下子就把他的脑袋罩住了。是让他着迷的,属于男人的气息。
司南的脸有些烧。
“吃什么长大的,手这么长”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他大大咧咧地把那只手扒拉下来,掰着手指一根根看。
非常“男人”的一只手,肤色微深,带着细微的疤痕和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挽弓射箭磨出来的。
司南瞅了眼自己的小嫩指头,顿时输了。
唐玄也看到了,不由自主寻到他白皙细嫩的指尖,捏了捏。
司南瞪眼,“干嘛敢占你南哥的便宜”
“这就叫占便宜”唐玄轻笑着,又捏了捏。
这种时候怎么能输
司南毫不示弱地捏回去。
两个人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幼稚地较着劲。
确切说,较劲的只有司南。
唐玄就像一头慵懒的花豹,在宠溺地逗弄着他的小毛团。
不知玩了多久,司南才反应过来,撑着面子命令“别玩了,快睡吧。”
唐玄闭上眼,眉梢嘴角皆是笑意。
司南也笑了。
偶尔幼稚一回,还挺有趣。
司南收回手。
唐玄指尖不自在地动了动。
触碰过温暖,再回到孤单的样子,已然不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唐玄的呼吸变得均匀。
司南用气音问“睡着了吗”
“睡着了。”
司南
司南不再理他,随手拿了本地方志消磨时间。竖版繁体文言文,即使有原身的记忆还是不太习惯。
看第一页的时候眼睛就有点花,勉强翻到第二页,纤长的睫毛已经耷拉下去,将将翻过第三页,就彻底睡着了。
唐玄睁开眼,偏头看着他。
他从来没把别的什么人放进过眼里,所以无从比较。如今看着少年的眉眼,只觉得没有一处不可爱,就连他轻浅的呼吸声都是动听的。
看着他眉眼低垂,安然入睡,仿佛自己的疲惫也消失了。
原来,枕边有人,如此安心。
司南根本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茶汤巷的。
他睁开眼就已经是第二天了,二郎正抱着手臂瞪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喝醉了吗,还是脑袋坏掉了为什么被人抱下马车都不醒”
没有,都没有。
他只是睡得太沉,又对唐玄太信任了。
根本不知道唐玄是怎么把他抱上马车,又怎么抱下来的
太丢人了
南哥的面子都没了。
好在这两天大家都忙,唐玄要查无忧洞,司南也在忙着给二郎转学,尴尬的事没机会提。
就当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就失忆吧
四月十一,暖阳高照。
御街两旁的荷花粉粉嫩嫩地开了一整渠,小娘子们站在渠边,轻轻盈盈地笑着,讨论着哪朵荷花最好看。
郎君们站在廊上,远远地瞅着,亦在心里揣摩哪位娘子最可人。
莲叶田田,彩衣袂袂。
美好的事物总能让人心情明媚。
司南骑着小三轮,从御街上飞驰而过。
如今这条街上已经没人不认识他了,就像提到玄铁弓就想到唐玄一样,看到三轮小飞车,全汴京的人都知道是州桥边的司郎君。
今天,车斗里多了一位虎头虎脑的小郎君。
有熟客远远地打招呼“今日不出摊吗”
“不出了,送弟弟去书院。”司南笑着回。
“哪家书院”
“若水。”
“是个好地方”
“是呗,盼着他将来有出息。”
司南笑着骑远了。
知道司家底细的,无一不夸赞有加。
当初司家接连出事,谁都以为这俩兄弟日子早晚过不下去。没承想,未及弱冠的少年郎竟把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若水书院在汴京城东南边,出了新宋门再往南走上二里地就到了。
因为在城外,地价便宜,所以建得很大,南北两边各有一个大门,青砖红瓦的牌楼,五柱两进,十分气派。
据说,南门两边的对联是范仲淹先生题的,北边是晏殊先生写的。
南门对着宜春苑,北门离新宋门不远,东边还有一个专门的车马门,进出十分方便。
书院内有校舍、宿舍、藏书阁,还有一个偌大的跑马场。
因着环境好,先生也有学问,过来读书的不仅有寻常人家的孩子,还有不少官家子弟,大多盼着十年八年读下来,谋个进士出身。像司家兄弟这样奔着学武来的,真不多。
“里面可漂亮了,建的就跟江南园林似的,尤其是那个跑马场,你一准儿喜欢。”司南骑着小三轮,直奔东门,“马厩里养着二十多匹小滇马,是专门用来教导你们这些小豆丁的。”
二郎听到“跑马场”的时候就兴奋得不行了,根本不在意他叫自己小豆丁。
守门人生得粗粗壮壮,一看就是练家子。
司南和和气气地问了声好,递上二郎的入学铭牌。
他生得好看,又带着笑,守门人不由热情了些,喊了个机灵的小厮给他们带路。
小厮在前面走,司南骑着三轮车拉着二郎和行李跟在后面。
小厮没忍住,悄悄地往后看。
司南笑道“小哥不妨坐上来,我载着你。”
“不用不用。”小厮连连摆手。
书院中规矩大,学子和小厮之间壁垒分明,他可不敢坏了规矩。
司南干脆停下车,扶着把手和他一起走。这样一来,小厮便稍稍靠后了些,刚好能看清小三轮,还不至于失礼。
二郎也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司南身边。
这小厮是个聪明的,知道兄弟两个是照顾他,不由大为感动,“小的名叫陶然,这旬刚好调到蒙学侍奉,小郎君若有需要大可使唤小的。”
二郎像模像样地执了执手,“学生司嘉,以后就麻烦陶然哥了。”
陶然忙躬了躬身,“不敢不敢。”
陶然一路介绍着书院的情况,诸如早课要注意什么,三餐如何搭配,还有集体生活需要规避的忌讳,都是新人容易踩的坑,非常实用。
二郎小小年纪便有一副缜密的心思,话不多,却通透,每每搭上一两句总能叫人高看一眼。
陶然不由肃然起敬,隐隐觉得这小郎君虽出身一般,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到了宿舍,二郎更是如鱼得水。
一屋子的小豆丁,大的六七岁,小的只有四岁,二郎虽然年纪不是最大的,却生得壮壮实实,一身江湖气,三言两语就把那群白白嫩嫩的小读书郎唬住了。
光耍嘴皮子还不够,第二招,美食攻略。
来之前,司南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给他做了一大包小零食,小米锅巴、芝麻馓子、牛肉干、酸杏脯比什么鼠什么味的种类都全。
二郎一股脑倒出来,任由同学们挑。
小郎君们起初还有些羞怯,不好意思接。二郎抓起一把锅巴嘎嘣嘎嘣嚼得香。
小家伙们咽了咽口水,不知谁第一个伸出小手,紧接着全都开心地吃了起来。
最后,还有一个终极大招自家的小三轮。
官家出于军事上的考虑,还没公开三轮车的图纸,民间就算能仿制也不敢,所以这东西除了官家和司南,谁都没有。
二郎用一声甜甜的兄长贿赂司南,请他拉着舍友们在空地上转了一圈。
小郎君们顿时敞开心扉,就差抱着二郎的腿认大哥了。
司南瞧着自家崽的这波操作,突然有种淡淡的忧伤,这小子平日里用在他身上的心眼,还是太少了
和二郎说好过两天来看他,司南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其实,十岁以下的小郎君们大多不住宿,只是中午在宿舍休息一下,晚上会由家长接走。司南原本也想这样,却被二郎拒绝了。
一来,他想晨起练武,把路上的时间省出来。二来,上学的时间司南刚好要去早市买菜,放学的时间又赶上小吃车最忙,他不想让司南太辛苦。
小家伙考虑得这么成熟,司南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
司南站在门口瞅了瞅,总觉得空荡荡的。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怎么安静得有点过分
他坐在门槛上,突然有些茫然。
往常时候,这个时间他不是在州桥摆摊,就是在家里和二郎斗嘴。
兄弟两个斗嘴的话题非常宽泛,鸭肠好吃还是鹅肠好吃、衣服洗破了要不要补、怎么少了两个铜板、筷子拿反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拿出来说说。
冷不丁剩下自己,司南还真不适应。
不知愣愣地坐了多久,直到左邻右舍的屋顶上冒起炊烟,司南才跺了跺坐麻的脚,慢吞吞挪到草棚。
煮个东西吃吧,总得习惯一个人吃饭。
既然臭小子不在,干脆做点儿好吃的,明日见了告诉他,馋着他。
不对
明日见不着了,说好了后日再去看他。
司南啧了一声,拍拍脸,让自己打起精神。
中午剩下半碗面条,已经凉了,干脆扒了几片菜叶子,洗洗揪揪丢进锅里,打算把面条炒一炒。
炒到一半,才发现小罐里的盐用完了。
司南下意识叫“二崽,给哥舀罐盐”
喊了一遍没人应,这才反应过来,二郎去书院了。
槽
闲着没事送他去书院干嘛
书院的饭能吃饱吗
教头会不会为难他
万一有官家子弟欺负他怎么办
司南把锅铲一扔,面条也不管了,蹲在灶边生闷气。
也不知道这气从哪里来的。就觉得空落落的,恨不得下一刻就骑上小三轮,把二郎接回来。
门环“叮、叮、叮”响了三下。
司南飞快地支楞起脑袋。
是他是他又是他
穿着红色劲装,背着大长弓,像天神下凡一样的他
司南张着手臂扑过去,在距离唐玄一尺来远的时候堪堪停下,假抱了一下下。
“小玄玄,你上辈子一定欠了我很多钱。”
唐玄
司南弯着眼睛笑得灿烂,“不然为什么我一召唤你就来”
唐玄眼尾微扬,声音透着愉悦,“你召唤我了”
司南“就是个比喻。”
唐玄睫毛下垂半厘米,嗓音也变低,“你没召唤我。”
司南
“召了召了,我现在特别需要你。”
唐玄勾唇,“有多需要”
司南坏笑,“需要你帮我搞定这锅没有加盐的糊面条。”
“好。”
虽然炒糊了,虽然没加盐,两个人却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挺香。
“我跟你说,这绝对是我职业生涯最大的败笔,以后再也没机会了。”司南把太糊的部分捡出来丢掉。
唐玄慢条斯理地嚼着,“我觉得挺好。”
为了显得真诚,他又补充“有笋丝的清香,还有青菜的绵软汤饼很筋道。”
司南呲着小白牙,笑了,“小玄玄,你绝对戴着滤镜。承认吧,是不是喜欢我才特意夸我绞尽脑汁想出这些话一定很辛苦吧想到我开心的样子又觉得一切都值了,对不对”
唐玄睫毛扬起来,在眼角的位置又微微陷下去,这代表他笑意很深。
司南继续他的表演,“看吧看吧,被我戳中心事害羞了是不是来吧,表白吧,你南哥已经做好准备了,少年,请大声诉说你的爱意吧”
唐玄轻笑一声,抬眸看他。
他看着司南,司南也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瞳孔里小小的他是肆意的,是张牙舞爪的;他瞳孔里小小的他是专注的,是眼含深情的。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
“吱吱”
清脆的叫声打破了空气中莫名的暧昧。
司南扭头,瞧见一颗黑色的小脑袋。
嗬,还是个小熟鼬
小黑鼬顺走了他丢下的那块糊面条,吱吱地冲他叫了两声,大概是在说谢谢
司南惊奇“白鼬吃熟食”
唐玄迟疑道“或许这只比较特殊。”
“叫声怎么像松鼠”
“这只比较特殊。”
特殊的小黑鼬又出来了,送给司南一份“大礼”一只死老鼠。
司南
小黑鼬丝毫没有觉察到他嫌弃的样子,反而非常骄傲地把“礼物”往他脚边推了推,仿佛在说“吃呀吃呀,是你说让人家抓老鼠。”
司南被自己的脑补雷到了。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
小黑鼬把老鼠交给他之后,熟门熟路地跳上置物架,掀开竹篮盖子,毛绒绒的身子探进去,抱出一颗圆溜溜的蛋。
敢情根本不是礼物,是一鼠换一蛋
小黑鼬离开之前,还帮他把盖子盖上了。
和原来一模一样
就像从来没动过
所以这小贼到底偷过他多少鸡蛋
司南摸到一根烧火棍,想着要不要把偷蛋贼打一顿。
小白鼬从柴堆里探出头,歪着小脑袋看着他,眼睛黑溜溜的,耳朵圆圆的,雪白色的绒毛细软顺滑,可可爱爱。
司南
“卖萌没用,知道你老公犯了偷窃罪吗”
“吱”
“知道还跟他在一起,这种渣鼬不分还留着过年吗”
“吱吱吱”
白鼬顺利接到小黑鼬,小两口一起冲着司南叫了两声就毛蹭毛钻回了柴禾堆。进去之后还伸出一只小黑爪,拨了拨洞口的柴禾,把缺口补上了。
司南
敢情这些天人家根本没走
光明正大在这安家了
唐玄笑着劝“吃饭,面凉了。”
司南愤愤地塞了一大口。
唐玄倒了盏茶,送到他手边。
司南两只手抱着,边喝边不怀好意地盯着柴禾堆。
唐玄失笑,这脸颊鼓鼓的模样,真像那只会撒娇的小白鼬。
司南怀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唐玄转移话题“不如养着罢,作个伴。”
司南撇嘴,“让它们作伴,我还不如搬到郡王府。”
唐玄挑眉,“何时搬”
司南“我开玩笑的。”
唐玄“今晚怎么样我叫人过来收拾。”
“别闹,南哥有家有弟弟,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你养”
“不随随便便就行了”
司南
竟然输了
唐玄笑笑,不再逗他。
两个人相对坐着,继续吃面。
你给我倒盏茶,我给你剥个鸡蛋,动作自然熟稔,谁都没觉得不对劲。
吃了一会儿,司南才想起来问“你今日过来是不是有事”
唐玄点点头,“跟你说声,这些时日会比较忙。”
“意思是没时间见面了”
唐玄摇头,“你若想,多忙都能见。”
司南一怔,笑道“这话还是说给小娘子听吧,她们一定会喜欢。”
唐玄挑眉,小娘子滔滔姐那样的管家婆吗
还是算了。
司南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莫非是要收网了”
唐玄点头,“这些日子会有大动作,你在州桥当心些。”
司南笑笑,吊儿郎当地说“我一定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不给郡王大人添麻烦。”
“不用老实,不必忍着,不要让任何人欺负。”唐玄一本正经地说着撩人的话。
司南捂着小心脏,生怕它一不小心跳出来。
“那几个孩童,不必再回无忧洞。”为了照顾司南的心情,唐玄没用“乞儿”这个更加准确的叫法,“可以暂时安置在你家,或者送去郡王府。”
“不用,在我家就好。”
司南顿了一下,轻声说“你要平安。”
“好。”唐玄郑重应下。
离开时,司南把他送到门口。两个人隔着一道门槛,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司南挥挥手,笑嘻嘻地活跃气氛,“回见啊,一根毛都不能少。”
唐玄看着他的手,说“先前那个动作,再做一遍。”
“哪个”
“我刚来时。”
司南张开手臂,“来,抱一个,上辈子欠了我钱的小天使。”
唐玄稍稍矮下身,把自己放在他张开的手臂间,“我上辈子一定是修桥铺路的大善人,今生才能做你男朋友。”
司南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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