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挚友

    在无边无尽的荒野之中,我缓缓睁开双眼,金色的耀眼光芒映入我地视线,我不适地微微眯眼。当时,还是泥土怪物的我,脑子里唯一只有一个意识:天上那光芒真是刺眼又迷人啊。

    我的父亲是诸神之王安弩,我的母亲是创造之母阿鲁鲁。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母亲赋予我的使命就深入我的骨髓。

    【锁啊。你该是将楔重新归于吾等身边。】(注)

    可是,母亲失望了。因为——我没有人类的意志。

    我冥冥感受到远方有什么在呼唤着我,有时我会站在高处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森林尽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城。它是那么高大、那么辉煌夺目。

    但是我却没有向着那方前进。

    我喜欢现在的环境,喜欢我的野兽朋友们,而我自己,就如同一只野兽,与它们一起在宽广无际的世界中奔跑,累了,我就将我那泥泞的身体轻贴生机勃勃的大树,感受自然的跳动。

    我的心与自然同在。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一直这么下去。永远当一只只知道懵懂奔跑的野兽。

    但是,有一天,这一切都被改变。

    懵懂无知的我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至极的女人。

    在波光粼粼的湖水边,我看见她白瓷般脆弱柔美的双手轻轻抚开荆棘,雪白的玉足轻点深色的泥土之上,白色的薄纱垂落于脚踝,美丽的绿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盈盈眼眸里有星月交辉,光华夺目。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向我走来。我的野兽朋友们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

    而我,在这个美丽的女子闯进我的视线的瞬间,一切都在轰鸣,一切都在破碎。

    我不知为何,会缓缓闭上眼眸,有什么东西在改变,有什么东西在死去,有什么东西在新生。

    我泥泞不堪的身体在湮灭,我感受到有光滑细腻的肌肤覆盖我的身体,有柔软的长发轻落在我□□的肩上。凉风习习,挑动我的发丝,拂过我的脸庞,有点微微痒意。

    我睁开眼,我抬头看着那天边的骄阳,那耀眼灼目的光线再次令我轻轻闭上双眼。

    金色的阳光落到湖边碧绿的树林上,有明明灭灭的光斑在微微摇曳。湖边的我和远处的女子静静相望。

    我意识到,当我选择以这美丽的女子当做化身形貌时,我就永远也无法回到从前。

    在我披上这美丽的人类皮囊时,我的野兽朋友们离我而去。

    它们因我的靠近而后退,而害怕,而恐惧地转身逃跑。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它们离去的背影,默默无言。

    后悔吗?

    因为这一选择,我失去了我的野兽朋友们,同时,我也舍去了自身大部分的力量。

    我低头凝视着这柔弱白嫩,仿佛轻轻一折,就可以断裂的臂膀。

    我想,我不后悔。

    拥有人类理智的这一刻,我终于想起了母亲给予我的使命。

    这一瞬间,喜悦、激荡,无数说不清的感觉涌上我本空荡荡的心头。

    我存在的意义。

    我被创造的理由。

    我必须付之于生命的事物。

    我要将天罚给予那和我同样被神明创造出来的人偶——吉尔伽美什。(注)

    那位女子向我伸手,我伸出新生的纤细的脆弱的手,放在她的掌心。她对我笑了,我疑惑,但是却下意识地也如同她那样笑了。

    她喜欢笑,而以她为模板的我,脸上也带着越来越多的笑意。

    她带引着我来到那座我曾远远眺望时见到的金色城市。

    在那里,我见到了我为之被创造出来的目标——吉尔伽美什。

    可是,看见他的第一眼,我愣住了。

    我惊讶于他的幼小。

    是啊,幼小。

    还年幼时的吉尔伽美什,有着璀璨光辉的金发,他那褶褶生辉的瑰丽红眸里倒映着我惊讶的、陌生的、美丽又脆弱的面容。

    他在对我笑,那笑容里不含一丝杂质,如同天边明媚的骄阳。

    我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他向我伸手,我轻轻歪头,疑惑地看着他。朝气蓬勃又有点俏皮的稚嫩嗓音从他嘴里吐露:握住我的手。

    我试探性地抬手,放在他的掌心。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条街道,进入那宏伟的王宫,踏上王宫最高处。

    辅佐我吧,恩奇都。

    我不知道为何,竟然答应了下来。

    我想,他还那么小,我会等他长大,我会等他成为王者,到时候,我会挑战他,打败他,执行锁的责任,将连接神与人的天之楔——吉尔伽美什带回众神身边。

    于是,那个时刻,我带着我不久前学会的微笑,轻轻点头。他笑了,笑容灿烂夺目,

    我转身,与年幼的他一起眺望着这座辉煌的王城。

    于是,一年又一年,我始终陪同在吉尔伽美什身侧。

    我看着他因为学习知识而皱眉,因为处理繁杂的事物而疲累,看着他为了他的子民而哭、而笑、而悲、而乐。

    所有人都称赞他是一位威严而仁善的王者。

    我站在远处,微笑着注视着他因收到夸赞而抬起下巴,一脸高傲、自信灿烂的笑容。

    幼小时的他宽容与深思熟虑,公正与德高望重。

    这一切却在他成为青年时就已经逐渐湮灭在时光之下。

    我凝眸看着曾经只及我腰际,如今却是我到他肩膀的青年。

    在耀眼的阳光下,他俊美如天神,金发的发,红色的瞳,完美的五官,矫健的身躯,以及拥簇在他周身那至高无上的王威。

    青年时的他,□□、苛政、私利私欲,只为荣华骄奢。

    所有的子民都在叹惋,为什么他们曾经贤良爱民的王变成如此模样?

    所有的神都在叹息,他们予以众望的孩子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

    然而,我知道,他为何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他是连结神与人的天之楔,他的体内蕴含着人血更是蕴含着神血。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人,他被孤立于这个世界。

    但是他的力量太强大了,拥有神性与人性的他,能看见的世界也太远太远了。

    即使是神,也无法理解他眼中所看见的一切,也无法知晓他究竟看透了什么。

    过于庞大的力量,孕育着过于庞大的孤独。(注)

    我低头看向巍峨城池下来来往往,喧嚣热闹的人群。

    他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孩童在城中尽情地奔跑,贸易的繁荣车队穿过街道,坐骑身上挂着的铃铛在行走过程中叮铃铃作响。

    我不知为何,再次转头看向身边的王者。

    他亦是抬眸,问我为什么总是看着他。

    我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摇头。

    吉尔,即使你承受着这份沉重的孤独,你也从未舍弃王的身份,没有从自己被赋予的使命中逃离。

    多么强烈的自我啊。

    你是那么认真地尊重着神明,爱着人类。

    而这一切所带来的的结果,却是只能选择废止神明,憎恶人类这一条道路而已。(注)

    可是吉尔,我是天之锁,是诸神创造出来只为纠正、质问与弹劾你的天之锁啊。我的使命就是让你回到神灵的一侧。

    你要站在神灵的对面,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最终,我还是拦在了王者的对面。

    青年时期的王者深深地凝视着我,他鲜红的蛇瞳里倒映着我绿发白袍的身影。我神色哀伤,金色的锁链瞬间倾涌而出,它们在天际盘旋,他们围绕着金发的王者,却不知为何却不迟迟攻击。

    我说:我会亲手错正你的狂妄。

    他道:荒唐——不过区区土块砾石之流,也妄想和我相提并论。(注)

    所有的人在与我和王执兵相对时,就已经仓皇逃离。曾经繁华热闹的区域,如今已经寂静无声。

    我和金发的王者遥遥相望。

    他红色的仍然瑰丽的眸子里浮现出笑意,我也笑了。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战意,我内心在颤抖,强烈的战斗欲望攫取我的全身。我抬头,在他清澈的红色眼眸中,清晰地看见了我此刻的表情。

    那时渴望战斗的表情。

    终于金色的锁链不再踌躇,它们铺天盖地地袭向金发的王。并且如我所料般,被他抬手挡住。

    但是,那时我早已经欺身而上,金色的光刃立刻就要破开他的胸膛,却被一把巨斧挡住。他红眸中带着挑衅,那是骄傲的太阳。

    近在咫尺的湖绿眼眸与红色蛇瞳向对,我嘴角浮现出畅快的笑,他也仰天大笑。

    终于,我等了这么多年,期望与他一战的愿望实现了。

    我们的战斗持续了三天。

    这片土地因此而支离破碎。

    我从天上跌落在地。我和他都已经无力在继续这场战斗。

    我抬眸,看见他直接仰倒在大地上。他在畅快地大笑。

    我移动自己的身体,一步步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随后也学着他躺在沙土之中。

    乌鲁克常年曜日悬空。大地被灼烧的一片滚烫。

    但是我和金发的王都没有在意,也没有办法再去在意。

    我们并肩躺在这里,没有言语,看着的蓝天白云。

    闷热的风拂过,掺杂着点点花朵的馨香。

    我闭上双眼,享受着这安宁时刻。

    我知道,这一战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吉尔啊,我会永远陪伴在你身侧。

    在那之后,我陪着金发的王者,踏遍壮丽群山,穿越荆棘密林,迎着狂风暴雨,战胜一位一位强大的敌人。

    我们为乌鲁克带来繁荣与昌盛。

    但是,有一根刺却始终横在我的心头。

    我俯身轻嗅着蓝色的花朵,眸子里充斥着哀伤。

    芬巴巴啊,对不起。

    夜晚,金发的王时常站在高处俯瞰他的王国。

    我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我问他:为何要讨伐芬巴巴?这虽不是神灵所下达的命令,但你应该也不是为了乌鲁克众生。

    他轻描淡写道:不,这就是为了守护乌鲁克。若不驱逐此世间所有哦邪恶,子民会因饥饿而死。

    我追问:为什么呢?

    明明以苛政压迫着人民,既然这样,为何又要关爱子民?

    金发的王者淡淡说道:这是王的责任。

    他看着我,继续说:守护也是分种类的,只是一味的防备和保全并不是守护,时不时也该需要残酷和苛刻吧。(注)

    在那一瞬间,我懂了。

    我笑着告诉他:你会一直坚持着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吧。

    他也看着我,认命的笑起来。

    我眼神柔和,看着他,身躯里既带着欣慰又不知为何带着哀伤。我抬眸看着他,以一种不知何种心情的话语说出:吉尔,我只是一个道具,道具不需要残酷,也不需要恩惠,所以才能一直陪伴着你,直到世界的终结。

    金发的王一愣,随后他总是皱着的眉轻轻展开,他红色的瞳都浮现出无奈。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表情。

    然而,他开口,吐露出我令我想哭泣的话语。

    蠢货。

    并肩同行,并肩言谈,并肩而战……这既不成为人类,也不称为道具……而是……朋友啊……恩奇都…… (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只知道我微微笑了,眼里似乎有即将泪滴流下。

    我凝眸看着他微笑地脸庞,走在他的身侧,我和他并肩站在金色的城池上,看着满天繁星。

    如果这一切可以这么一直下去那该有多好。

    但是,世界上怎么会有完全顺遂自己心意的事呢?

    我背叛了神明,选择了吉尔。我是天之锁,本是为了对付吉尔的武器,可是,我却站在了吉尔的身侧。从做出那个选择开始,我就清晰得意识到,总有一天神灵的诅咒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原以为,在那一天,我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但是,当这一切都变为现实的时候,我发现我错了。

    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我清晰得感受到强大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我鲜活的身躯在一步步腐朽。

    我一直以来携满生机的绿色长发在枯萎,白皙柔软的肌肤被灰色的泥斑侵蚀。

    在电轰雷闪、风雨交加中,我失魂落魄地蹒跚在浩荡天地之间。

    啊,最终一切都将结束。

    吉尔紧紧环抱着我即将回归泥土的身体,我第一次看见骄傲的王者如此落泪。

    冰冷的雨水模糊了我们的面庞。

    我想告诉他,我不想死,我还想永远与陪伴在王的身侧。

    但是看着暴雨下,他充斥着绝望的眼眸,我瞬间一切不甘、一切恐惧都不翼而飞。

    我告诉他:

    【请不要悲伤。我只是一件武器。只不过是你数之不尽的财宝中的一件武器而已。

    在未来,一定还会有很多,比我优秀的多的宝物出现。

    所以,我……没有任何让你流泪的理由和价值。】(注)

    吉尔,请忘却我吧。

    不要为我伤心,不要为我流泪。你是孤高的王者啊,所以,不要为一件兵器而打破你王的尊严。

    忘记我吧。

    我的生命已到陌途,而你的生命还如同天上灼眼的太阳,照亮乌鲁克的万物。

    金发的王者抬头。我努力扬起微笑静静的看着他。

    他紧紧用力抓着我的手,大声嘶吼:

    【你有价值,你有唯一的价值!

    我在此宣誓,这个世上我的挚友永远只有一人!仅有一人!这份价值未来永远、永生永世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注)

    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

    我张嘴,却无法再说出一句话语。

    我静静得看着你流泪的面庞,吉尔,我想陪伴你直到世界尽头,我想再跟你说说话。

    视线逐渐模糊,我看不清一切,也没有力气再抚摸他的面庞。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只听见你绝望的嘶吼。

    吉尔,我的挚友,永别了。

    绿色的长发披散在柔软的床上,紧闭双眼的美丽少年缓缓张开双眸,视线触及这满屋的黑暗,眨了眨眸子,似乎还有点迷茫。渐渐地,眼神清明。

    撑手缓缓坐起,生机盎然的绿色长发滑落至胸膛前。美丽的少年轻扶着额角,喃喃叹道,声音几不可闻:“怎么梦到从前的事了。”

    他抬眸,看着幽深的黑暗,眼神渐渐无神。

    卧室里一片寂静。

    床上的绿发少年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坐着。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薄被,指骨发白。

    终于他掀开被子,站起身体,走到厚实的窗帘之后。

    轻轻拉开,刹那间,淡淡的银色月辉飘扬至黑暗的室内。

    他双手支在窗子边,夜风吹乱他的长发。少年却没有在意,只是仰头看着漫天星辰。

    今天的繁星真是明亮啊。

    然而此刻望向天际的美丽绿发少年却不知道,在他觉醒智慧,前往王城前,年少的王者便做了一个梦。他来到他的母亲身边,对她说:

    【母亲。

    昨夜我梦见有一颗流星向我坠落。它是那么璀璨夺目,以至于我的子民们都簇拥在它的身前虔诚地跪拜。

    而我,却爱它如同自己的妻子。而您,还让它与我平起平坐。】

    年少王者的母亲,通晓万物的宁桑女神微微一笑,她告诉她的孩子:

    【我的孩子啊,你看到的是一个人。你啊,将爱他如同自己的妻子,你会热情拥抱着他,而我,亦会让他与你平起平坐。

    它的力量强大无比,而且它会永远守护在你的身侧。】

    年少的金发王者闻言微微愣住,红色的眸子闪烁着褶褶光辉,他微微一笑:【若能得到一位好伙伴与引导者,我奉神恩与使命愿这一切降临。】(注,此段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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