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余笙拧开门走进病房。
只见病床上正躺着一个目测七十多岁的老人,面无血色,有些消瘦,两颊凹陷,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狼狈,他花白的头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是病服也穿得像西装一样工整体面,可以想象他在生病前一定是那种精干而矍铄的老人家。
他望着她,露出礼貌亲和的微笑,虽然虚弱,但仍字正腔圆道:“于梦梦老师,晚上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了,您请坐。”
护工将他的病床摇起来固定好,叮嘱了一声后,退出了房间。
阮余笙在他病床旁坐下,确认道:“您是‘沧海一声笑’?”
郑烨含笑道:“正是。”
阮余笙问:“您这是怎么了?我没听小骜说您住院了啊。”
郑烨摆了摆手:“他不知道我生病的事。”
阮余笙一愣:“是……很严重的病吗?”
郑烨神色淡淡,平静道:“是癌症,晚期了。”
阮余笙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种病,通常是年轻人瞒着得病的老人,她还没见过得病的老人反过来瞒着年轻人的。
“我刚打了止痛,所以现在说话流畅些。”郑烨继续缓缓道,“刚才接您过来的那位,是我的儿子,他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希望他没有冒犯到老师您。”
“儿子?”阮余笙有些恍惚,“那他是小骜的……?”
郑烨笑道:“他和小骜没有任何关系。”
阮余笙听糊涂了。
“抱歉,之前有所隐瞒。”郑烨顿了顿,“我并不是小骜的爷爷,我只是小骜家的管家而已,小骜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也愿意喊我一声爷爷。”
管家……
这一说来,之前她关于秦骜家庭的一些疑惑都有了解释。
阮余笙道:“虽然您说您只是一个管家,但根据我和小骜这一个月以来的接触,我能看得出您对他影响很深。”
“小骜是个好孩子,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郑烨笑容淡了几分,“我知道您这一行不会透露太多个人隐私,最开始我也没打算把这些事告诉您,连报名表上的名字我都给他改了一个字。”
阮余笙点点头:“嗯,您这是正常的,大多客户都是用的化名。”
郑烨道:“但我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天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把这些事告诉您,等我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能说这些事了吧,毕竟小骜自己是不会倾诉的。”
阮余笙犹豫了一下,问道:“小骜的父亲呢?”
郑烨用了一个问题回她:“于梦梦老师,您还记得我来您微博第一次咨询的问题吗?”
“记得。”
“那是为小骜的父亲问的。”
阮余笙暗惊,就听郑烨叹了口气,说:“如果没有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意外的话,小骜现在应该过得相当幸福吧……”
在郑烨的讲述中,阮余笙第一次了解到了秦骜的家世。
秦父是国内知名的企业家,名下产业无数,年轻时他和秦母为了能在一起,二人相当于与各自的家族断绝关系,在当时看来是很轰轰烈烈的一场爱情。
二人结婚后,和睦恩爱,在秦父事业稳定后,秦母怀上了秦骜,并顺利生产。
然而,有次秦母抱着孩子坐私家车出门转悠时,却遭遇了车祸。
在危急时刻,秦母紧紧地用身子护住了才半岁的秦骜,为秦骜挡住了所有伤害。
司机当场毙命,事后秦母被送到医院抢救,却被宣布抢救无效。
那场车祸里,活下来的只有秦骜。
秦父非常爱妻子,受不了妻子的死亡,一度崩溃,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却再也接纳不了自己的儿子。
如果不是秦骜哭闹不止,秦母也不会想着为了哄孩子而出门。
如果不是怀里抱着秦骜,秦母也不会背过身,遭受致命伤。
他从心底里觉得,如果没有秦骜的话,他深爱的女人就不会死。
那之后,秦父就很少待在家里了,也没有再婚。
在管家看来,他深陷于妻子死亡的阴霾中,二十一年过去了,都没有走出来。
秦父没有责骂秦骜,他直接选择忽略自己儿子的成长,对秦骜漠不关心。
物质上一概不缺,但精神上从不给予。
“长期以来,家里除了小骜外,也就只有我还有几个给他们家干活的外人。”郑烨讲到这里,眼神黯淡下来,“小的时候,小骜也是个正常的孩子,会渴望爱,但我们谁敢给呢?我们怜爱他,心疼他,但我们只是佣人,是外人,主仆有别,谁也都不好太逾越。”
“想一想,小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有我的责任,当时孩子和我很亲,我想对他好,但又觉得该保持距离,久而久之,小骜的感情需求得不到回应,他就越来越封闭自己的内心。”
“从小到大,他的衣食住行都是被规定好的,时间安排也是固定的,很小的时候小骜学琴学射箭,还会本能地想讨好父亲,展现给他父亲看,但被忽视得久了,小骜就变得像一块没有喜恶的海绵,我们安排他学什么,他就学什么,学得非常好,但是没有热爱。”
“二十多年来,小骜唯一明确感兴趣并且自己做决定的事,那就是学物理吧。他父亲不管他,也没说想让他继承家业,就任由他去了,没说非逼着他学商。”
郑烨讲着讲着,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身体难受,声音哽咽小声道:“以前就有老师联系到家里,说小骜很有天赋,让我们把他送出国念书,发挥他的才能,但是我们怎么放心让他去国外呢?”
“他是个很好很单纯的孩子,但性格孤僻,从小就不合群,初中的时候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后来被家里的司机发现,我们才想办法给他转了学,专门护送,可是这样恰恰又加深了他和同龄人的隔阂感,没有孩子愿意靠近他。”
“我从前也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他不是情感缺失症,而是将自我封闭起来,做了几次心理咨询,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治疗中止了。”
阮余笙听着,只觉得心脏也像溺水一般,难受得很。
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道:“为什么您这么信任我,愿意把这些告诉我?”
郑烨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于梦梦老师,说来有些冒昧,在决定给小骜报名之前,我调查过您的身份,知道您的本命叫阮余笙,是一名A大的古籍修复师,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阮余笙惊讶道:“您知道我和小骜是在同一所学校?”
“看来您也已经知道小骜的真实身份了。”郑烨不意外道,“算是我的不情之请吧,同在一所学校,希望老师您能多关照关照小骜。”
阮余笙道:“仅仅是调查了我,就能对我如此信赖吗?”
郑烨露出一个苍白却亲和的微笑:“阮老师,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两年前,元河路有一个年轻女孩为情所困,想要跳河自杀。
围观的人群大多在看戏,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催女孩要跳的话赶紧跳,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郑烨当时坐着车出门办事,看到这一幕,赶快让司机停车。
就在他匆忙下车,挤进人群,准备劝说这个女孩子的时候,有人先他一步,不由分说地把女孩从护栏上拖了下来。
事发突然,那人动作快而干脆,原本就哭得有些晕乎的女孩反应迟了一拍,就这么被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大家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所以都散了,只有郑烨还在不远处盯着,随时准备叫120,,以防女孩再次轻生。
只见把她拽下来的是一个红衣似火的姑娘,明艳夺目,虽然个头不高,但极有气场,正是阮余笙。她蹲下来,问那个想要轻生的女孩:“摔疼了吗?”
女孩哭道:“你、你干什么啊!”
阮余笙道:“死了,可比刚才那一下疼,而且不仅你自己疼,还会让在意你的人疼。”
女孩道:“没有人在意我,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没有吗?”
“你想想你的朋友,想想你的家人。”阮余笙顿了顿,“再不济,你想想我吧。”
女孩道:“我,我又不认识你……我要死,关你什么事?!”
阮余笙道:“虽然我和你素昧平生,但我在乎你的死活,因为看到这么好的一个妹子为了一个不值得的渣男放弃生命,让我觉得很难过。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女孩恨恨地说:“只要我死了,他才会后悔没有好好珍惜我。”
“好吧,假设他真的会后悔,但那会后悔一辈子吗?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你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吧。”阮余笙缓缓地说道,“他可能会短暂地后悔,但没有一两年后就会淡忘,然后和新的女孩在一起,但你却死了,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了,不觉得很亏吗?”
女孩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阮余笙叹了一口气:“妹子,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过九个渣男前任,什么事情都遭遇过了。我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道理其实你都懂,但懂得不够深。”
女孩抽泣道:“那我要怎么样做……”
“活下去,活得比他好,这样才能让他后悔。”阮余笙笑道,“如果你想取经的话,也可以来找我,我有个微博账号,叫于梦梦,认证了的,你可以关注我。”
女孩抬头:“你刚才说你有九个渣男前任,是哄我的吗?”
阮余笙眨了眨眼:“不是噢,可能我这个人就是比较倒霉吧。”
女孩问:“那为什么你还能看起来那么乐观?不觉得这个世界很绝望吗?”
阮余笙微笑地说:“安·兰德曾写过一句话,‘不要把世界拱手相让给你鄙视的人’。”
“我对整个世界的热爱,不会因为部分悲伤的事情而改变。”
这句话触动了女孩的同时,也触动了郑烨。
回到车上后,他在司机同事的帮助指导下,下载了微博,注册了账号,关注了阮余笙。
犹豫了许久,他才笨拙地给阮余笙发了第一条私信,询问道:“于梦梦老师,您好,我现有一个问题,困扰多年,希望能从老师您这里得到一些启发,即如果自己深爱的配偶在意外中丧生了,该如何走出阴影?盼回复。”
……
从医院回来,阮余笙一路上心情都很沉重。
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发现门没锁的时候,稍稍一愣,但也没有太惊奇。
打开家门,果然见到屋内灯火通明,玄关处多了一双女士短靴。
“笙笙,回来啦?”一个相貌与她有六分挂像的女子从厨房里出来,“正好,我给你煲了汤,赶快来喝一碗,暖暖身体。”
阮余笙道:“姐,你怎么来了?”
女子名叫阮瑜心,是大阮余笙五岁的亲生姐姐。
这间房子原本是她单身时买的房产,但后来因为结婚,她搬去跟丈夫一起住了,就把这里让给了刚出来工作的妹妹住。
不然以阮余笙干古籍修复的那点薪水,怎么可能那么快能在A市买房。
阮瑜心给她盛了一碗汤,道:“你姐夫出差了,小菀去她奶奶家住了,我就想着下班来看看你。就知道你不会照顾自己,怎么看起来又瘦了呢?”
阮余笙笑道:“没有,姐,我是在健身锻炼,肉紧了而已。”
阮瑜心道:“瞎说,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快让你姐我给你改善一下伙食。”
阮余笙喝了一口姐姐亲手煲的松茸鸡汤,只觉得身体一下子暖了起来。
真好。不知道秦骜有没有喝过那么暖心的汤。
如是想着,阮余笙道:“姐,你煲的汤真好喝,下次也教教我吧。”
“好啊,煲汤其实很简单,我也是跟我一个外地的同事学的。”阮瑜心替妹妹撩了下头发,“出去玩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阮余笙道:“唔,出去逛了逛。”
“不会是交男朋友了吧?”阮瑜心警惕道,“我看你沙发又多一个哆啦A梦的玩偶,是男生送的吗?”
阮余笙笑道:“没有的事,姐你不用紧张,那个公仔……是我自己买的。”
阮瑜心松了一口气,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道:“唉,我和爸妈都不敢催你了,生怕你再遇到奇葩人渣,你一个人好好照顾自己,最重要的是自己过得好,知道吗?”
阮余笙道:“知道啦。”
两姐妹聊了一会儿,突然,阮瑜心想起来一件事,道:“对了,下午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快递放在你门口,帮你拿了进来,现在咱们这小区快递都能送上门了吗?”
阮余笙疑惑:“快递?什么快递?”
阮瑜心起身去客厅拿了一包东西,递给她:“喏。”
只见那确实是快递常用的灰黑色塑料包装,里面像是包着一个文件袋,扁长扁长的,上面却没有贴快递单,而是用红色马克笔写了一个“阮余笙 收”四个字。
阮余笙心里觉得古怪,于是她趁姐姐去洗手间的时候,用剪刀把包裹剪开了。
塑料袋一破,几张明信片样的物品“唰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阮余笙弯腰把那些卡片捡起来,这才发现原来都是照片。
看到这些照片的正面,阮余笙猛然瞳孔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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