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星一向听话。
所以,她的意思,基本也就是顾家父母的意思。
她太了解她这个弟弟,也懂他的软肋。
他个性要强,但重情义。
折腾他自己一个人他无所谓。
但如果因为他而拖累了身边其他人,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她抛出最后这一句话,想逼他回去。
回去个屁。
顾之景重新冲了把脸,继而重重地拧上水龙头,嗡地一声,像是在和谁故意较着劲。
绝不妥协。
—
等顾之景回到宿舍的时候,许临源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递手机的时候就觉得他状态不对,不免有点担心。
顾之景去柜子里找电吹风,顺口回了句:“没事。”
盛迟正在床上看舞蹈视频,闻言往下看了一眼。
从他这个位置,看不到顾之景的脸,于是想了想,问:“这几天太累了?”
他刚一出口,顾之景啪嗒一声扣下电吹风按钮。
嗡嗡嗡的电吹风声把盛迟的声音不偏不倚地给全部盖了过去。
盛迟以为他没听见,也没多想,继续看他的视频。
直到五分钟后,顾之景关掉电吹风,才抬头,笑了一下:“可不是嘛迟哥。”
“这事还得怪你,谁让你训练的时候这么不人道主义。”
他看向盛迟,眨眨眼,像是在卖乖,“还有两天就考核了,我能申请休息吗?”
他的表情自然,和平常一样。
看不出什么问题。
盛迟沉默着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拿手机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早点睡吧。”
—
当晚,顾之景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十八岁之前,他顺风顺水,人生一路绿灯,没吃过半点苦。
十八岁那年,他高中毕业,家里帮他申请了还不错的国外大学,准备送他去读管理。
出国前刚好还有点时间,庆祝完了十八岁的生日之后,顾之景就来了点心思。
他打算给自己送个特别点的成年礼。
想来想去,最后他选择去打耳洞。
打在右边,一小个。
他上学期间一直挺乖,做过最出格的也不过是迟到早退翘过课。
这次算是迈出新的一步。
也是一个低调的证明。
顾之景很早察觉到了自己的性取向。
但他从来没在意,更没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身边有知道的朋友,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疏远过他。
所以那天打完耳洞,他还特意去店里挑了一个喜欢的耳钉款式,心情很好地回了家。
但大抵也就是因为这个耳钉的存在,让家里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在准备送他出国前,父母来和他谈,想让他和林家的女孩子见个面。
身在顾家,顾之景见惯了圈内商业联姻的事情,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那代表着什么。
他装作毫无兴趣的样子,直接推了。
然而父母依旧喋喋不休地游说。
顾之景终于忍无可忍:“我才十八,姐姐还没结婚我着什么急。”
“这不一样。”
父亲说,“你姐以后是要嫁出去的。”
“虽然她的对象我们也会好好挑,但这嫁出去了就是外面的人了,以后帮着外人也说不准。”
“你才是我们顾家自己人,懂吗?”
顾之景一愣。
他忽地笑了,往后一靠,话里都带了两分少有的讥诮:“是吗?是因为我们家是有皇位要继承,所以非我不可了?”
他也就是那会儿才明白。
父母虽然宠着他俩,但从骨子里没有把他俩当做独立个体看。
一个是将来可以进行利益交换的商业筹码,一个是未来帮助家族赚取更多利益的继承机器。
身在顾家,哪儿来的什么自由。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他姐顾之星竟然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一切,并选择站在父母那一边。
但顾之景不想。
在他再三拒绝之后,父亲顾泽端看他一眼:“只是见一面,又不是让你这么快就定了,怎么就这么抗拒?”
他语气凝重起来,带着一点怀疑的质问,“该不会,你真是……那个吧?”
顾之景心下一跳,还是故作冷静道:“什么?”
“别装傻!”
“你的耳钉——有人都告诉我了!你自己说这是什么意思?”
顾泽端大概是觉得这件事连说出口都觉得难堪,气得手都在抖,“我告诉你……要是真的,你就不是我们顾家的人。我们顾家从来就没有出过这样的变态!”
其实那会儿顾之景卖个乖,说自己打着玩的,估计也就过去了。
但偏偏他就不是这样的人。
被宠了十八年的顾之景,头一次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自己没有按照他们喜欢的计划成长。
那这个儿子,他们是可以不要的。
顾之景抬眼,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养尊处优不止培养出了他的好教养和好脾气,同时也磨出了他一身骄傲和硬骨头。
“如果我承认,那你们是不是打算赶我出门?”
他隐约听见自己梦里的自己轻笑一声,然后说。
“好啊。”
……
回忆穿插着梦境席卷而来。
顾之景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个身,像是被拖进更沉一层的深渊。
他干干净净离开家,除了自己当时买下的、当做成年礼送给自己的耳钉之外,什么都没带走。
但没走几步,却被人按进了水里。
“溺死他。”
是父亲冷冰冰的声音,“别给顾家丢脸。”
涌入口鼻腔内的水咸腥苦涩。
在窒息前一秒。
顾之景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他摸了摸自己冷汗涔涔的脸,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一时间差点被吓得魂都掉了。
直到那人半蹲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之后,顾之景才陡然反应过来:“迟、迟哥?”
—
凌晨三点半的阳台格外寂静。
除了空调外机嗡嗡嗡的白噪声外,什么都没有。
“没发烧。”
盛迟倚在栏杆旁,问他,“那就是做噩梦了?怎么了,有心事?”
顾之景揉了揉脸,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从梦境和回忆的缝隙中抽身出来。
现实的结局和梦境有点出入。
顾家当然还没心狠手辣到真要溺死他的地步。
他们纵他出去,却断了他所有经济来源,只等着他自己回去认错。
他们想让他承认自己的性取向是不对的,然后乖乖接受联姻,出去读书,按照他们给他制定的人生计划按部就班,最终完成身为顾家继承人的职责。
顾泽端再了解自己儿子不过。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在外面吃多少苦。
饿死之前总会回来的。
会不会饿死,顾之景还真不知道。
因为在那之前,他就遇到了斐越。
斐越把这个可怜小少爷捡了回去,给他吃给他住给他底薪,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他好好训练,争取出道。
顾之景是最早一批进来的。
那会儿江余齐望都还没来,斐越企划堪堪起步,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把团做起来,捡他来其实颇有点备用着的意思。
但顾之景却因此非常感激斐越。
他呼出一口气,然后说:“没有,就是太累了。”
盛迟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顾之景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刚到南韩的时候,也成天的做噩梦。”
顾之景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
大概盛迟以为他做噩梦是因为和他曾经一样,压力太大导致的过于焦虑,所以想拿自己的经历来安慰他。
顾之景靠在墙上,在心里笑了一声。
当然不可能一样。
但反正也睡不着,听听故事也无妨。
盛迟并不是喜欢长篇大论的人。
他只用了三言两语简单带过他在南韩没日没夜训练,却还要遭到排挤的经历,又讲到后来多待了几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道了,又被公司强行劝退回国。
等到背着行囊回来,又是被皮包公司骗了一场。
那么惨痛的经历,就被他这样轻描淡写揭过。
在黑暗寂静的夜里,盛迟说的话就这样慢慢地沉寂下去。
他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顾之景也第一次安静地听了这么久。
他安慰人的方式并不高明,与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冷静相比,反而显得有点迟钝笨拙。
但顾之景却忽然被触动了什么。
那是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世界的另一面。
也是如今依旧揣着半成品梦想,站在他面前的盛迟的人生经历。
等到盛迟讲完,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在说话。
半晌,顾之景垂下眼,轻声叫了一下:“迟哥。”
盛迟:“嗯?”
顾之景弯眼笑起来,像是忽然决定了什么一样,用非常轻快,又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放心,你一定会出道。”
“然后你和你的团一定会大红大火,红他个天南海北,翻天覆地的。”
“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舞台就有什么舞台,想跳多久就跳多久,想出什么歌就出什么歌。”
“也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盛迟听他说着说着话,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看向顾之景,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伸了个懒腰,接着往房间内走:“困了,我先回去睡觉了。”
他进去前回了下头,桃花眼弯着,带着一点水光,在这么黑的夜里亮得像是落下来的星星,藏着一点释然般的笑意,“哦对,迟哥。”
“谢谢你。”
他轻声道,“晚安。”
盛迟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隐约地被戳动了一下。
他没跟着回去,而是在阳台上又吹了五分钟的冷风,才进了房间。
在准备上床前,他又看了顾之景一眼。
顾之景的睡相不算太好,他通常喜欢卷被子卷成一团,然后埋着脸睡。
向来让人判断不出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
盛迟脚踩在爬梯上,安静了很久,最终对着他露出的小半个后脑勺,轻声回了一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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