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静的声音掷在地上,两侧的文武大臣一片哗然,还不待上首的皇帝发话,便纷纷出列劝导,有刚直的直臣,立刻要弹劾太子枉顾礼法,背信弃义,不是人君所为。
王娡差点没坐稳,立即呵斥了儿子一声,“太子!你是不是疯了,说什么胡话!”
整个大殿都等着太子完婚,刘彻却给了这当庭一棒,宛如儿戏,皇帝刘启勃然大怒,他不知这个平时进退有度的儿子今日抽什么风,文武百官面前,火气上来,手边的酒樽直接扔了出去,砸得刘彻脑袋都往后仰了仰,才滚落在脚边的毯子上。
皇帝发了火,你一言我一语的昭阳殿才肃然一静,针落可闻。
鲜血和清酒顺着脸颊流下来,刘彻没擦,只是再叩首,“还请皇祖母、父皇成全。”
皇后下首第一位坐着一个肤色白皙容貌明艳的女子,几乎立刻就站起来了,正是长公主刘嫖,脸都扭曲了,凤目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他在说什么?”
刘启见儿子流了血,心里后悔,又看他死不悔改,气得站起来就想直接下去踹他两脚,被太后和皇后拦住了。
以丞相周亚夫为首,出列劝道,“太子尚且年幼,多些孩子心性也正常,万望陛下保重龙体,莫要伤到身体了。”
太子少傅王臧亦出列禀道,“礼未成,哪里来的枉顾礼法,太子尚且年幼,婚事的事日后再提也不迟,陛下不必太过忧心,龙体圣安要紧。”
众位大臣纷纷请陛下息怒,呼声声振,刘启看着愤怒得想杀人的阿姊,眼皮跳得厉害,也不愿臣子们看自己家务事找乐子,知道儿子只要说了这样的话,不管他反悔不反悔,这亲也是成不了的了,成了也是怨偶。
这臭小子一手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倒是用得巧,这是仗着他没有其他成器的儿子为所欲为了,婚姻大事上也敢胡闹,刘启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又有乱跳的趋势,手搭在一卷竹简上捏得咯吱咯吱响,生怕自己怒起来真把太子一剑杀了,扶住脑袋,挥手道,“朕乏了,今日的事先放一放,押后再说,都散了罢。”
臣子们恭请了圣安,挨个退了出去,落在太子身上的目光一层压着一层,纷纷猜测这让太子移情别恋的女子究竟是谁,也不知这长安城,谁家又要一步登天了。
再看穿着吉服进来的陶七翁主,目光便又都同情起来,就是一个小女娃,平时虽是行事嚣张了些,也没什么坏心眼,现在遭遇了这样的劫难,这辈子到底如何,还真不好说。
原本金童玉女一双佳偶,大婚当日闹成这样,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阿娇回过神后发现自己眼睛水龙头一样流泪流得凶,只觉莫名其妙,等平复好进了正殿,却被上头扑下来的阿母一把抱住了,“吾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这样羞辱……”
刘嫖泪眼婆娑,见女儿虽然神色平静,但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又心痛又生气,哭得越发伤心了。
阿母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阿娇几世飘零奔波,再见到阿母,心情翻涌的想念几乎难以抑制,却又知现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千言万语都压了回去,握了握阿母的手,看向上头正关切望着她的王皇后和祖母,认认真真行了大礼,“对不起祖母,舅舅,舅母,阿娇想了一夜,太子妃责任重大,又有诸多束缚,阿娇才疏学浅无能担当,且更喜欢宫外自由恣意的生活,因此不想同太子结亲了,还请祖母,舅舅,舅母恕罪。”
窦太后原本便喜欢这个小孙孙,现在更是充满了爱怜,手中的拐杖敲在地上,痛心疾首,“彻小子你疯魔了不成,娇娇这么好的姑娘,你不要,你倒是说说,你看上谁了,谁勾得你六亲不认了,你姑母和娇娇对你的好,你都忘了?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刘启看老母亲气坏了,忙起身过去给她抚背顺气,“母后莫要动怒,为这混不吝的气坏身体,不值当了。”
阿娇脑子懵了一下,见刘彻额头流了血,还有地上摔落的酒樽,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想开口解释,对上刘彻暗含警告威慑的目光,又顿住,知道事已至此,她说再多,祖母和舅舅都不会信了—
—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陶七翁主对太子刘彻,情深似海,每日恨不得变成太子刘彻身上的挂件,太子走到哪里,她就能跟到哪里。
阿娇便只是在心里记下了刘彻对她的好,以后她会想办法感恩他的。
刘彻见她不再哭了,暂且放心了些。
不管如何,他是不希望她掉眼泪的,他还是喜欢开心快乐的她,所以她不愿意成亲,不愿意便不愿意罢,近来会有些人议论嘲笑她,但只要父皇和母后对她的宠爱还在,那些议论嘲笑也长久不了。
刘彻不再看她,只是恭恭敬敬给姑母行了礼,“是外甥的不是,还请姑母责罚。”
面前几乎和她同高的少年是一国太子,刘嫖虽是行事嚣张,却也知轻重,懂得见好就收,明白眼下不依不饶反而捞不到什么好处,但事关女儿,她也冷静不下来,只是侧身让了让,避过了他这一礼,“哪里受得起。”
这婚事如今是成不了了,只是女儿那样喜欢刘彻,喜欢得心里眼里都只看得见他一人,以后可怎么办呢。
刘嫖搂着自己的娇娇女儿,忍着泪给弟弟和母亲行了礼,“感情的事最是由心不由人,也不能怪太子,婚事就此作罢,折腾一日,母后也累了,女儿先带娇娇回去了。”
刘启对长姊心有惭愧,忙道,“去罢,朕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刘嫖做不到帮刘彻开脱,她只是后悔当初帮助刘彻上位,现在想把刘彻的皮扒下来,方才解心头之恨,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冲上去厮杀刘彻,便什么也不说,拥着自己的女儿出了昭阳殿。
殿里面的宫婢和侍从也被皇帝呵退了。
刘启铁青着脸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案几拍得咣当响,“你到底想干什么!婚姻大事,百官跟着忙了一整日,也祭告了先祖,你说不成就不成了?”
刘彻不答话。
刘启冷笑,再问,“你看上的是谁家女儿,姓甚名谁,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你说出来,朕保证不灭她全家!”
刘彻闭口不言。
刘启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手指都在打抖,王娡心里愁得不知怎生才好,在旁边劝道,“陛下莫要动怒,当心身体,事情已经这样了,妾看母后也乏了,先送母后回去歇息罢。”
大喜的日子闹成这样,现在不教训,将来岂不是无法无天,碍着国储的尊严,刘启也不叫他去廷尉领罚,只让杨芳在后头支了板子,“鞭笞一百,要怕一板子打死,便先受了五十,来年再补,杨芳你亲自动手,不用手下留情,你这是替天下百姓积福。”
鞭笞一百手重些都能直接把人打死,王娡差点没直接晕过去,又知儿子确实胡闹,这时候劝阻只会雪上加霜,便都强忍着,反倒太后说不要上刑时,劝了两句,“合该他受的,他是太子,哪容得这般胡来,否则天下子孙有样学样,不是乱套了。”
刘彻说之前便料到要走这一遭,这时也未有言语,自己去屏风后头躺着。
杨芳迟迟不敢动手,刘启没听到动静,暴喝了一声,“你要抗旨么?”
杨芳被喝斥得浑身一抖,也不敢放水,一板子一板子都是实打实的。
刘彻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紧紧咬着牙关一点声音都没有,杨芳心里满是苦水,是真想说小祖宗你就算开口哼一声都好啊!
屏风那头只有沉闷的板子声,别说惨叫求饶,甚至闷哼声都没有,刘启知道杨芳不敢跟他玩花样,心里倒有点喜欢这臭小子的硬骨头,打到二十多板的时候便有些坐不住了。
但皇帝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是不好收回的,想着杨芳定不敢将人打残,刘启坐立不安地挨到打完,见那小子虽然能自己走出来,却脸色惨白浑身水里捞出来一样,心里不知是气还是心疼,骂道,“那水患不是治得很好么?贪腐案的差事办得不是也不错么!轮到亲事就一笔糊涂账了!混账东西!”
窦太后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光着,早已经心疼得哭了,忙让身旁的平姑去请了医正来,打发了孩子回去,让儿子别骂了,“事情都这样了,骂也没用,查查太子身边近来都跟了什么人,把那带坏孙子的揪出来,严惩!”
王娡眼里包着泪,连声应着,让儿子赶快走。
刘彻问了安,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出了昭阳殿。
候在外面的侍从南平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先上了药才回去,又知大婚变成这样,自家主上心里定然不好受,有什么想说的都硬咽回了肚子里。
刘彻一言不发回了宫,先让南平去库房里点几样东西,一并送去堂邑侯府,“便说我被禁足,不能亲自前往,这些是给姑母尽的一点孝心,还望姑母笑纳。”
南平瞠目结舌,“这……真要送么,私库都搬空了。”别看主上身为太子,手头却是很拮据,这些东西也是攒许久才攒起来的,真送走,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了。
刘彻脱了身上的吉服,衣服黏在伤口上,扯得他脸色发白,“立即送去。”临江王尚在,梁王刘武贼心不死,他脚跟未稳,姑母此人睚眦必报,却也爱财,他送些好物,一来消解她心中的仇恨,二来表示歉意,能用财物解决这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最好不过。
南平应声,立刻吩咐了人去库房取东西,自己叫了医工进来,帮着脱衣服的时候见伤口浸出的血把外袍都染湿了,背上没一块好肉,急得跳脚,“陛下这样狠心,皇后也不劝着一点……”
“慎言。”刘彻倒没什么好在意的,不打没法给天下人交代,只他是男子,打了便打了。
上完药刘彻也不用人伺候,自己沐浴完,换了一身常服回了卧房,见那吉服被侍从叠得整整齐齐堆在案几上,再想到昨夜阿娇搂着他的脖子,挤在他身旁,强迫亲了他的脸,腻着他不肯回家的模样,已经平静的心绪又起伏不定起来,拔了架子上的长剑,三两下将这碍眼的吉服挑成碎片,到了床榻边见被褥上绣着并蒂莲,帐顶上也有交颈鸳鸯,心中大为气恼,又跃起来,拿剑一并砍碎了。
陈娇就是个女骗子!
刘彻把剑搁回原处,趴在床榻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猛地又坐起来,脸色奇差地叫了洛一出来。
婚事黄了且太子被皇帝鞭笞的消息已经长脚一样,传遍了整个皇宫,虽然回来时太子面色平静,但这满地的碎片已经昭示了对方濒临暴走的状态,洛一眼观鼻鼻观心,行礼都比以往规矩许多,“属下在。”
刘彻想说让他往堂邑侯府安插一些人,盯着阿娇,看看她最近是不是和其他什么人玩野了,尤其是男人,后又想如果是真的,那他岂不是遭遇了奇耻大辱,这种事是万不能让旁人知道的,还是他暗中亲自去比较好。
刘彻眉宇间起了郁色戾气,吩咐道,“最近长年殿里‘闲杂人’会非常多,各方势必蠢蠢欲动,你们盯着些,趁机把探子奸宄都拔了,有多嘴的,一律打死扔了。”
“卧房、书房两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进。”
洛一应了声是,消失在了卧房里。
刘彻打定主意,先让南平找了一身常服来,阿娇与他脱离了关系,如果当真有那一个人,今夜必定激动得欣喜相会,正是时机。
出宫才需要家常服,南平劝道,“伤势这样重,有事也过后再处理呀……”
“去找。”
刘彻周身都是冰冻三尺的寒意,侍从们无不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刘彻耐心地站着看完了一卷兵书,这期间谁来探访拜谒都避而不见,等到天黑时,这才换上常服,嘱咐了南平两句,自己要出宫去了。
太子经常乔装出宫,偶尔甚至在宫外过夜,南平习以为常了,尤其今日明显心情不美丽,出宫霍霍也正常,只是见太子取了最锋利的那把宝剑,便有些胆颤心惊,“出去玩便出去玩,太子您不必带剑罢。”
刘彻目光沉沉,“君子必佩剑,有问题么?”
南平连连摆手,“应当的,应当的。”
刘彻沉着脸,翻出了未央宫,往堂邑侯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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