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只适合做太子妃

    云姑是牵扯阿母的一个苦主,一直没找到。

    上辈子她心血来潮去了刘彻的书房,在案几上看见了一卷弹劾阿母的奏疏,上头将近七十多桩罪状,来龙去脉件件写得清楚,刘彻虽然压着没发,但后头兄长出事,她想替兄长们平反,查的时候不但没帮兄长们洗清嫌疑,反而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阿母,进而证实了那些罪状。

    堂邑侯府在长安城出了名的富贵,不单单是因为皇帝舅舅和太后祖母宠爱,还有阿母‘赚’来花不完的钱,这些钱大多是旁人请阿母活络关系,牵线搭桥用的,金额巨大,截止到她大婚的这一年,牵扯到廷尉的就有二十多桩。

    阿娇查过,所以印象深刻,回来这段时间按图索骥,把到目前为止受灾的苦主都找出来了,涉及财务的该退钱退钱,该补偿补偿,好在她先前积蓄颇丰,库房搬空,饰品摆件、上等的布料一并都拿去换了钱,勉强能支应上。

    周平是青竹阁的掌事,虽然不知道自家小主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在堂邑侯府,翁主的命令就是长公主的命令,尤其现在长公主不在,自然一切听翁主的,所以他办事也尽心尽力,“暂时还没有。”

    相隔数年,确实很难找了,阿娇点点头,另外给他递了一个名录,“接着找,这些人劳烦老叔安顿一下。”她知道几个办事能力强的人,不是太出名,但打理庶务很在行,都请来做门客了。

    “是,属下这便去办。”周平接过来看了,心里称奇,但当主上的做点正事,他们做下人的也不算虚度光阴,挺好。

    等阿母带着淳于意回来,阿娇便知道阿母这段时间去忙什么了。

    医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有言,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中古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仓公,下此以往,未有也。

    这里面说的仓公,指的便是淳于意了。

    淳于意精医道,以望诊和切脉著称,是中国医学史上有名的医学家,司马迁《史记》里记载了淳于意医案二十五例,简称《诊籍》,是后世现存最早的病史记录。

    淳于意生性豁达,广收弟子,常常倾囊相授,阿娇有后世的医疗理念,在刨制药材,萃聚药物有效成分上有一些心得,一老一少一见如故,阿娇拜在老前辈门下,跟着更深入地学习中草药知识。

    老前辈对阿娇治疗眼疾的手法大感兴趣,写信回了鲁地,自己带着三名弟子在长安城住下了,顺便又收了阿娇捡来的几个小童当徒儿,和阿娇一起参详医方,阿娇医术多有进益。

    渭水发了涝灾,刘彻一去月余,回来听南平说陶七翁主一次也没来过长年殿,便特意写了帖请她来玩,她不来,刘彻去见她,也没空,问就说忙。

    一次忙,次次也忙。

    大家都是一样的忙,但只要有用膳睡觉喘气的空隙,便不可能忙到说一句话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刘彻面色发沉,叫了洛九进来,要他把案几上放着的蜂蜜连蜜带罐一起拿去扔了。

    洛九年十九,武艺高,但性格跳脱,一听便哇了一声,“扔了多可惜,主上赏给属下吃罢!”

    太子是皇帝的使臣和门面,哪里需要皇帝出面安抚的,太子代劳,这次洛九跟着一到去渭水赈灾,灾情稳定后回程路过西芒山,见有蜂窝,大半夜的太子非要取蜜,差点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蜜蜂折死的太子,折腾到天亮总共也只得这一小罐。

    野蜂蜜馨香甜美,扔了岂不是暴殄天物,洛九垂涎不已,“属下愿意代劳!”

    阿娇嗜甜,最喜蜂蜜水,刘彻摆摆手让他走,“去把韩嫣叫来。”

    他一路上都想着她吃了会如何喜欢开怀,不曾想她已经完全将他抛在脑后了,这才分开不到两月,便生疏至此了。

    洛九这就明白主上只是说笑,悻悻去办事了。

    韩嫣来了先将查到的密信呈给刘彻。

    刘彻翻看完,将姑母以权徇私作奸犯科的证据扔到了火盆里,只留下了阿娇善后的那些,坐下来说当初阿娇中毒的事,“既然布置马车的人没问题,那便是中途上过马车的人有问题了。”

    三个女君三个婢子。

    韩嫣摇头,“都一一排查了一遍,并没有异常。”

    韩嫣闻着书房里格格不入的香甜气,转而道,“太后下懿旨让三公列侯九卿带着优秀的子侄来参加国宴正典,摆明是要给阿娇选一个好夫婿,你怎么办?”七年前他因为拒不跪拜曾经投降匈奴的叛徒先祖韩王信,遭家族厌弃,横死街头前被当时还是胶东王的刘彻救起,当了伴读,这才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那时候阿娇和刘彻早已定亲,两人之间的情谊他心里清楚,也希望两个好友能终成眷属。

    “她虽然看起来跋扈,但待人很真诚,相处久了都会喜欢她,更勿论现在她连那跋扈性子都收起来了,整个人沉静不少,我看你是放不下,就要早点做打算了。”

    他看谁敢娶他的人。

    刘彻也不同韩嫣多言,吩咐道,“继续查马车的事,最近盯紧梁王叔,顺便你接近下这六个女子,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成罢。”

    韩嫣本就喜欢脂粉堆,又生了一张精致俊秀的脸,天性便是喜欢吃喝玩乐的纨绔,一口气接近六个女子,他也不觉任务重,拢了拢身上牡丹缠枝花氅,这就去办事了。

    刘彻处理完农庄和盐田报上来的杂务,时间空闲下来,便又想起几日后的国宴正典,那真是天下好男儿齐聚一堂,任凭阿娇挑选了。

    外头洛七进来行礼,压低声音禀告,“小六来报,平姑接了陶七翁主去长乐宫,带着两个药箱,要给太后治眼疾。”

    阿娇身边有苏青苏云两人,她想给皇祖母治眼睛的事自然也瞒不住刘彻,但以往都只是以按捏身体的名义,眼下直接说医治眼睛。

    而且还是乘父皇领着文武百官去霸陵祭祖的档口,这便是瞒着父皇了。

    给一国太后治眼疾,并不是一件小事,治好了皆大欢喜,倘若治不好,她这一片赤诚心反而要惹下祸乱,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连医正王硕也不敢说要给太后治眼睛,偏生她这样大胆……

    刘彻终是放心不下,从床榻里侧的暗格里拿了一块铁,一瓶紫金药,笼在袖子里,疾步往长乐宫去了。

    凤皇正殿外头禁军层层把守,侍从噤声侯在外面,婢子们偶尔听素姑的调令,或是捣药,或是端水,进出都是安安静静的,刘彻见阖宫上下安和有序,不像出过命案的样子,心跳平稳不少。

    他也没上前打扰,只找了个能看到正殿门口情况的偏殿,一边左手和右手下棋,一边耐心地等着,如果出了岔子,淳于意先前给的这灵药可保祖母一口气,铁券丹书能救阿娇一命,眼下这样的情况,他手里也只这两样东西有些用处了。

    初晓的日头渐渐挪到了正中,又慢慢西斜,药石的苦味弥漫到了偏殿里,宫侍婢女们进进出出并没有多大动静,直至天色暗淡,才见阿娇从正门出来,揉着肩膀叮嘱平姑和素姑,“成了,祖母的眼睛会有些刺痛,大概也会痒,但千万管住她不能挠,记得半个时辰换一次药膏,最迟六七日就能看见药效了。”

    她又说了一些用药的忌讳,平姑和素姑都谨慎记下了。

    虽然悉心准备了几个月,但事关人命,阿娇并不敢大意,用药用针都格外专注小心,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懈下来,疲乏立刻像潮水一样淹没头顶,眼皮变得很重,腿也像灌了铅一样的,这大概是她改动一些‘天命’带来的后遗症,虽不严重,但约莫是要睡上几日的。

    得了阿娇这一声成了,整个凤皇殿才像是会呼吸似的,活了过来,大喜过望。

    眼下太后一刻钟都离不了人,素姑立刻带人进去守着,平姑盯着煎药,连与阿娇客套都没顾得上。

    阿娇也担心中途出什么岔子,便拜托了跟她一道进宫的容岚,“接下来这几日要劳烦师兄了。”

    容岚点头应了,“阿妹安心歇息,这里有我。”

    刘彻几乎立时便认出来了这个少年是谁,哪怕他没有见过对方。

    容岚。

    年十五,淳于意座下最有天赋的弟子,出生于医学世家,自小学医,年虽少,但医术已极为高超,因他眉眼如画,有翩若惊鸿遗世独立的出尘气质,彷如谪仙,在长安城有容岚医仙的美名。

    不说权势能力品性如何,至少这样貌是一等一的。

    “见过太子。”

    宫婢们纷纷行礼,阿娇见是刘彻来了,解释说,“施完针还要用药养六七日,现在还没有见光。”

    医治的过程很顺利,快一点的话能赶上正典国宴,这是汉庭一年一节的盛事,届时诸侯百官来朝,举国同庆,祖母见了肯定很高兴。

    刘彻见她脸色苍白困得揉眼睛,摆手示意要上前的宫婢都去做事,自己在她面前弯下腰,“上来,我背你。”

    这几月阿娇常常进宫,留宿也是有的,可她这一睡下去,不知何时才能醒,又要喝药,留在宫里动静便大了。

    堂邑侯府离长乐宫很近,往常一来回也用不了一时辰,但她现在困得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刘彻说要背她,这给了她启发,阿娇连连摆手,“请刚才的宫女姊姊背我回去便好。”

    到这时候了还记得那些繁文缛节,刘彻顿时反应过来先前秉持君子之礼的自己有多惹人厌,很有耐心,“她们比寻常人家的女君还娇惯,哪里背得动你。”

    “那请个侍卫来,我有报酬……”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眼睛都睁不开了,人也直挺挺往前栽,刘彻接住后彻底没了脾气,拉过她的手环到自己脖子上,把人背起来了。

    背起来刘彻才觉重,看了眼她的小挎包,无奈问,“里面装了土么,这样沉。”

    阿娇趴在他背上便直不起来了,听了正事又强撑着睁开了眼睛,够着身体把包拽到前面,掀开布盖给他看,“是铁券丹书,有八块,分给你四块。”他虽是十六岁登基,朝堂大权却依然掌握在祖母手里,想推行新政,信任重用的臣子常常被祖母杀死,寸步难行,有了丹书铁券,能保一步算一步罢。

    “这么多。”饶是刘彻素来性情沉稳,看着这么多印着双玺印的铁块,心跳也跟着不稳了,丹书铁券是荣耀也是保命符,整个汉庭不超过五块,有也是被三公列侯焚香供奉在祠堂里,他有一块旁人都得羡慕一辈子,阿娇一下有了八块。

    只她却还像以往分饼一样,分他一半。

    微微偏头便能感受到她毛茸茸靠着他肩膀的脑袋,刘彻心中起了层暖意,温言道,“这是祖母赐给你保命的,你做事这样胆大包天,还是自己留着罢,我也有。”

    “嗯?”

    刘彻见她不信,心中温软,“揣在了怀里,你摸就能摸到。”

    阿娇当真摸到了,费力地摇头,汉庭以孝为尊,孝字压在头上,就是一座翻不过的大山,一块铁券只能救一命,汉武帝和窦太后政见几乎背道而驰,消耗起来是很快的,她留下四块父兄阿母一人一块,剩下的都留给刘彻,保一些有志之士,“只有一块,太少,不够。”

    刘彻被她逗笑,胸膛震动,背着她一步步出长乐宫,远远看见堂邑侯府的马车,脚步越见的缓慢,虽然知道她不可能看上那容岚,还是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喜欢那位浊世佳公子么?”

    “谁?”

    “你师兄容岚。”

    背上的人没回答,但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来回摇了好几下,接着一动不动彻底睡过去了。

    刘彻便知道了答案,唇角不自觉勾起了弧度,因为她不搭理他淤堵的心情也变好了,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她还能看上谁,她这样胆大包天的性子,也只适合做太子妃,将来做皇后,否则嫁去普通人家,如何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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