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莲花坞。
蓝曦臣手执竹尺,正颜厉色道:“站好。”
窗外,云落泥塘,雨足富莲子。圆叶翠,烟外三两枝,正好花时,青荷杂衣香。
魏无羡趁蓝曦臣不注意,悄悄从白瓷碟中抓起一把剥好的莲子,与蓝忘机隔空对抛。
玉蛹新剥,清白如水。蓝忘机抬手接住那枚莲子,就见魏无羡挤眉弄眼地冲他使眼色,用意十分之明显:你大哥正在气头上,怎么办?
蓝忘机顿了顿,然后微微摇头:难办。
魏无羡双目圆睁:凉拌?!
蓝忘机不解:凉拌,是何意?
魏无羡挠头:就是......
突然,“啪啪”两声,戒方踏桌响,打断两人的你侬我侬、暗度陈仓。蓝曦臣道:“魏公子,临行前你是怎么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
这——
魏无羡偷瞄蓝忘机一眼,硬着头皮答道:“......照顾好大嫂。”
蓝曦臣从怀中抽出一张糊裱地歪七扭八的信笺拍在桌上,摇头道:“你们俩啊,就是胆儿太肥!我已经话里话外暗示过你们了,要你们盯紧阿瑶,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可你们偏偏不听。”
魏无羡被斥地一头雾水,反问道:“什么差错?”
“非魏婴之过。”
蓝忘机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侧,垂首听训,道:“请兄长责罚。”
“慢着,你先别急着认错。”
魏无羡反手将蓝忘机拉回来,道:“我还没明白泽芜君是何意?”
蓝曦臣坐回竹椅,将信笺往前推了几寸,揉着额头道:“你们自己看吧。”
笺纸为蜀制蛮笺,木版水印,呈雨多垣衣之色,细腻如青苔。更饰有云纹图章,花鸟剪影,穷工极妍,跃然于纸上。只可惜这张精妙绝伦的信笺被人用小刀胡乱划成碎片,就算精心拼接、二次裱糊,也难还其原貌。
这是有多大仇多深的怨!
魏无羡从桌上捞起那枚东拼西凑的笺纸,和蓝忘机围在一起仔细研读。只见上面手书前朝《画竹》诗,字迹娟秀,但难掩其悲切:
夫君去日竹新栽,竹子成林夫未来。
容貌一衰难再好,不如花落又花开。
屋内寂静无声,缓了良久,魏无羡才道:“是金二公子的手迹。”
又沉默半晌,蓝曦臣叹道:“这笺纸是我从寒室纸篓里翻出来的。”
魏无羡哑然,母轻如尘,子亦受其所累。
魏无羡忆起前世观音庙那晚金光瑶曾说过的事,不禁唏嘘。金光善巧言令色地骗了孟诗的感情,却又嫌弃她低微下贱。玩弄一番之后,便弃之如敝屣,生死不问。
只可怜孟诗痴心错付,苦苦等待一生,却不想这段孽缘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唯一的儿子。
几日接连奔波,蓝曦臣神色微倦,慢慢道:“魏公子,诗你也读了,总该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魏无羡道:“泽芜君,你怀疑金宗主纳妾的事?”
蓝曦臣道:“不由得我不疑。”
魏无羡道:“关心则乱,仅凭一首诗,很难判定大嫂是否牵涉其中。再说以金宗主品行,他就是迷上十七八个琴姬,也并非奇闻。”
蓝曦臣道:“......我也希望如此。”
然世事难料,心病情怨,岂是时间所能抵消。
察觉兄长隐隐有焦躁心乱之兆,蓝忘机道:“可是那琴姬......有问题?”
蓝曦臣却道:“不止有问题这么简单。”
说罢,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轴画卷,交予二人。魏无羡连忙解开卷轴上的线绳,轻手轻脚地将卷轴放在桌案上摊开。只见画上有一头戴玉兰钗的娇美妇人端坐在树下,面前横着一张鸾凤琴。新妆入画,单衫杏红,娴静如花照水,绰约可爱。
更重要的是,画中妇人与金光瑶有七、八成相似,就连细微处的神态也极为相同。
蓝忘机看到那女子发间的玉兰钗,诧异道:“兄长,这是......”
蓝曦臣道:“阿瑶的母亲,孟夫人。”
观此画形神气韵,当为蓝曦臣之作。魏无羡有些疑惑,照理说蓝曦臣并未见过孟诗,于是道:“泽芜君,你见过孟夫人?”
蓝曦臣摇头道:“不曾。”
魏无羡道:“那这画是......”
蓝曦臣解释道:“之前阿瑶思母心重,我就比照着他的模样为孟夫人作画。人死不能复生,但有画像在多少算些慰藉。此画一直被阿瑶藏在寒室的锦盒内,不曾外传。可是我这次到金麟台赴宴,无意间见到金宗主宠爱的琴姬,却是一刻也坐不住,匆忙赶回寒室将画翻了出来。”
魏无羡追问道:“该不会那个琴姬长得像孟夫人?!”
蓝曦臣踌躇片刻,道:“若说像,眉眼之间并无相似。可要说不像,更是昧着良心撒谎。特别是低眉顺眼轻声应答的神色,与阿瑶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金光瑶与金光善虽为父子,但长得一点也不像,要不然也不会被污为野种。魏无羡道:“大嫂更方像母亲些,如果那琴姬和他神态相似,八成是照着孟夫人的样子挑的。”
而后,魏无羡又感叹道:“要真是这样,可就遭了......”
金氏父子仇怨,绝非一两句可以道的清楚。金光善流连芳丛成性,在外的私生子女众多,光他知道就有三位。除了金光瑶之外,还有前世献舍的莫玄羽和痴心错付的秦愫。然而重生以来,变数颇多,且不说莫氏女携子嫁人不知所踪,就连秦愫也另配佳郎,避开了兄妹成婚这桩惨剧。
这三人当中,要说与金氏怨恨最深的,非金光瑶莫属。前世的金光瑶犯下弑父之孽,用非常不光彩的手段结果了金光善那个老匹夫。虽然这一辈子父子二人的过节未到前世那么深,但也难保金光瑶要替母平恨,宰了自己的生父。
魏无羡道:“这些日子,大嫂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蓝曦臣黯然道:“我明白。阿瑶如果有心不让你们发现,自然难以察觉。魏公子,你看......要不是我上了金麟台,也不会发现这件事。”
魏无羡了然,越是平静如常,越难猜其心思。金光瑶心有九窍,若不想人发觉异样,当然有千种办法瞒天过海。
更何况是糊弄一个蓝曦臣呢!
蓝忘机道:“兄长,这件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蓝曦臣道:“在大错未成之前,让阿瑶收手。”
“那大嫂要是不肯呢?”
观音庙雨夜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魏无羡开口道:“又或者......他准备杀了金宗主,替母亲报仇。”
魏无羡一语戳中蓝曦臣最担忧之处,况且有金子勋之事在前,难保不会再出波折。
蓝曦臣道:“子杀父,臣弑君,皆为大不敬、大不孝之过。金宗主犯下的孽债,当由他自己偿还,我不愿阿瑶为这种无德的父亲手染鲜血,犯下无可弥补的重罪。而且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若这件事被叔父知晓,后果不堪设想。阿瑶还小,好日子都在后面,没必要再沾染这些腌臜的事情。”
魏无羡不肯退让,继续道:“若他执意如此呢?”
蓝曦臣顿住,沉思半晌,才郑重地回答道:“阿瑶是我的人,如果他犯了大错,我亦无所推脱。”
蓝忘机急道:“兄长!”
蓝曦臣道:“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成功与否,尽力而为。但如果天命如此,我也毫无怨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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