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祠外,槐树林前,蓝曦臣任由树荫钦慕,将琴代语,不问前世,亦不问来生。
云中曦,祠边琴,清风吹解带,素琴拨雅操。金光瑶走进一观,看到的便是这副“无处不伤心,相思在玉琴”的场景。他负手而立,忍不住吟道:
“我有一张琴。随坐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仙君散发,披衣槐林下,琴奏梅花三弄,亦和道:“夜静响琤轰。神鬼俱惊。惊天动地若雷鸣。只候功成归去后,携向蓬瀛。”
曲罢,蓝曦臣抚平清琴,道:“宋先生的词,《浪淘沙·我有一张琴》。”
金光瑶走到他身边撩袍而坐,笑道:“还真是,什么都难不倒二哥。”
蓝曦臣道:“阿瑶,你把我想的太好了,其实很多事情都能难倒我。就好比忘机遇刺、魏婴遇袭,又或者......不论我怎么问灵,母亲都不愿出来见我一面。”
金光瑶轻轻地靠在他身上,启唇絮语,低声道:“佛世尊无有分别,随其器量,善应机缘,为彼说法,是如来行。也许这人世间的事情,不求快亦不求慢,只求机缘二字。”
蓝曦臣唇角微勾:“看来你最近读《金光明最胜王经》很有心得。”
金光瑶叹道:“没有心得怎么能行呢,如果再不读读经书静心,我恐怕要夹在叔父和魏无羡之间烦死。”
蓝曦臣伸手捏住那团如玉的面颊,逗他道:“牙尖嘴利,逮到机会就告状,也不怕叔父知道了寻你的麻烦。”
金光瑶揉着脸颊“不服气”道:“谁说阿瑶告状了,阿瑶很乖的从不闯祸,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再说了,就算叔父要拿我的错处,不是还有二哥顶着吗?”
蓝曦臣被他揶地说不出话来,颇为无奈道:“阿瑶,我发现自观音庙归来之后,你这小脾气越来越见涨,越来越放肆了。”
金光瑶道:“那二哥是喜欢以前只会‘阿谀奉承’的阿瑶,还是喜欢会妒、会闹、会耍脾气的阿瑶?”
手捻弦上叶,膝横花间琴。蓝曦臣轻拨琴弦,慢慢道:“阿瑶,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给过你答案了。”
金光瑶一怔。
蓝曦臣道:“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孟瑶’,不是‘金光瑶’。因为‘金光瑶’有太多无可奈何,被一点丹蔻,一朵金星雪浪束缚在金麟台上。所以,我宁愿他做回自由的‘孟瑶’,和我泛舟江上,听雪看云。”
琴音余绕,金光瑶忽然出手按住颤抖的琴弦,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放任他变成‘金光瑶’?”
蓝曦臣黯然垂眸:“因为我想......也许他只有变成‘金光瑶’,才会放下心中的恨,命里的怨,毫无芥蒂地跟我在一起。”
不知为何,金光瑶沉静如水的心绪一下子激荡起来,他抓住蓝曦臣的手,道:“那你就没有想过,这里面其实另有隐情?又或许,他只是害怕......卑微的‘孟瑶’,配不上姑苏那轮皎洁的明月。”
蓝曦臣道:“阿瑶......”
“二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初秋,一起去兰金寺进香祈福。你误食了甜酒煮的鸡蛋,醉死在寺院外的三生竹林里。”忆往昔,仙人竹树水烟轻,清琴醉眼泪泓泓,金光瑶攥紧那片月白色的云袖,难言启齿道,“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做春梦,因为——”
蓝曦臣的心突然悬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深埋在记忆里的东西呼之欲出。
“因为......”
“竹林里的那个人是我。”
隐藏数年之久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金光瑶缓缓闭上眼睛,剖开心扉道:“以前,我总觉得我娘傻,为了等一个人耗尽青春,其实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自知配不上你,更不敢奢望一个前途无量的世家公子,会喜欢上一个普普通通的账房先生。反正你以后总要娶妻生子,倒不如乐在当下,至少拥有你一次,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竹林一夜后,我以为自己可以努力把你忘了,可这时候我却听说你弟弟竟然不顾世俗和个男人定下婚约,结为仙侣。而就在得知这件事的当晚,我看到你坐在富丽堂皇的斗妍厅,身边围着一堆庸脂俗粉、莺莺燕燕。尽管我知道你并不会对那些声伎和舞姬动心,但我就是忍不住嫉妒那些女人,明明是我先拥有你的,却不能站在你身边,你甚至根本不知道曾和我有过一次露水情缘。嫉妒像一条毒蛇一样缠着我,逼得我发狂,所以......”
造化弄人,谁又能想到,曾设想过千万次的孑然一身,竟全数沦落在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里。金光瑶抬眸望向蓝曦臣,一字一句道:“从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得到你。”
曦臣,这是我瞒着你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以后......
你我之间回到原点,干干净净,今生再无欺骗和谎言。
琴书半月,魏无羡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那份莲藕排骨汤,转而去抢蓝忘机的那份。
蓝二公子护食道:“锅里有,自己盛。”
魏无羡的屁股仿佛长在石凳上,耍赖道:“不要这么绝情嘛,忘机兄!我们每天一个被窝里睡觉,都睡这么熟了,通融一下吧。”
蓝忘机一反往日作风,迅速将汤盅藏在身后,学着平日里魏无羡招猫逗阿苑的姿势,勾了勾手指,挑衅道:“想要,自己来抢。”
呦呵,二祖宗这是要翻天!
魏无羡一面挽袖子,一面兴奋道:“含光君,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打输了可不要跟我哭鼻子。”
闻言,蓝二公子眉头一挑,反问道:“要是你输了呢?”
魏无羡爽快道:“随你处置。”
蓝忘机道:“此言当真?”
魏无羡道:“当真。”
蓝忘机满意道:“别哭着求我放过你。”
魏无羡出手如电,大笑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雪俪影白,如风如幻亦如梦,蓝忘机的身法飘忽不定,轻似烟曼若云。
魏无羡被他溜着跑了好一会儿,渐渐失去耐心,明明是夫夫二人戏耍玩闹的情趣,蓝湛那么当真作甚,竟然连姑苏蓝氏的祖传身法都用上了!
于是他眼珠一溜,一条妙计涌上心头,趁蓝忘机你追我赶地正起劲儿,突然一指大门,惊呼道:“叔、叔父来了!蓝湛救我!”
蓝忘机习惯性回头去瞧,结果手中一空,莲花汤盅落到了魏无羡手里。
“哈哈哈哈哈,蓝湛,你中计了吧。手下败将,哭一个给你魏哥哥瞧瞧。”魏无羡纵身一跃飞上屋顶,大马金刀跨坐在青石瓦上,俨然姑苏山头的山大王,“不哭,你的汤就进我肚里了。”
云深何人初见月,何处相思明月楼。蓝忘机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抬首望着他,表情无喜无悲,眼中情愫流转,霎时间仿佛时空倒流,又回到两世初见时的那个夜晚。
如今,那两坛天子笑已经变成一盅香气四溢的莲藕排骨汤,而院中那人眼神不再冰冷,天地间万籁俱寂,月色皎皎,痴心照人。
魏无羡忽而眼眶微热,他站起来朝下看去,目光若星辰点点,视线不知何时已经模糊成一片湿湿的水雾。
“蓝湛。”心底那个声音唤出声。
蓝忘机应声与他对视。
魏无羡揭开盖子将莲藕汤一饮而尽,心底五味杂陈,他笑道:“你对我凶一点。”
蓝忘机听罢,脸上神色一片诡异的茫然,竟反问道:“如何......凶一点?”
魏无羡道:“就像你第一次撞见我夜归时候那样,恨不得将我立马赶出云深不知处。”
“......”
除了茫然还是茫然,蓝忘机艰难道:“我不会。”
魏无羡好笑道:“怎么能不会呢,你明明以前都这么对我的。”
蓝忘机略微顿了一下,不知是故意忘了,还是死不承认,立即否认道:“不可能,我没有。”
魏无羡贼心不死,又提议道:“凶不会,冷淡一点总行吧。”
谁知,蓝二公子还是一脸懵懂,继续摇头道:“我不冷淡。”
明明热情的要命!
魏无羡被他逗得笑弯了腰,然后飞身一扑,稳稳当当落在蓝忘机的怀里。也许这辈子改变的事情太多,蓝湛早就不记得,两人关系十分不佳时的陈年往事。那时候他想尽办法让蓝湛多看他一眼,可蓝湛却冷硬如冰,着实让他花了好一番功夫。
魏无羡点了点身前人的鼻尖,笑道:“蓝二哥哥,我发现你现在相当的不老实,不是装失忆,就是故意颠倒黑白。你说说看,规训石上的家规犯了几条了?”
自他穿越古镜重生后,这六年多来,蓝氏家规删删改改,已经足足多了三百余条。
其中蓝启仁假公济私、打击报复有之,蓝曦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之,蓝忘机执迷不悟、暗送秋波有之。总之五花八门,各种巧立名目,自相矛盾,眼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
也许是被养的皮了,蓝二公子装模作样地认真读了一遍规训石,评断道:“一条未犯。”
魏无羡捏住他的脸颊,嘻嘻笑道:“好厚的脸皮!”
蓝忘机道:“不及你。”
魏无羡道:“可以啊蓝湛,瞧着是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原来嘴皮子这么好使。”说着,他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道:“还是以前那个闷葫芦好,不吭不响的,死心眼还不会和我顶嘴。”
蓝忘机却言之凿凿,很有深意地说道:“明明是现在更好。”
魏无羡好奇道:“为什么?”
蓝忘机伏在他耳边,声音犹如清风花语,与月色共呢喃:
“因为,我比以前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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