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等大家都睡着了,你单独下来,到铁门前拿花给你的小楚哥哥。”
“然后你就回去好好睡觉。”
“你会忘记你见过我,明早醒来也会忘记起夜的事情。”
黄昏中,他逆光的身影在小小的她眼中犹如神祇,她听着他充满蛊惑的声音,跌进了那双眼瞳所制造的幻梦里。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谢谢你。”
然后再一眨眼,他已经不见了。
——还是没忍住。
夜幕下,范希站在钟楼顶端,看着小姑娘把花抱回去,他跃下屋檐,缓步朝学院走去。
每当他产生想靠得更近的念头,他就必须要后退远离一步才对,结果还是没忍住送上了礼物,今天可以作为例外吧?
因为生日真的是特别的日子。
范希越过围墙,公寓楼里还有不少窗亮着,他也不着急回去,而是在花园中央的喷泉前坐下。夜空中能看见几颗明亮的星,他干脆躺下来,双手叠在脑后,思绪不由地飘了很远。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从前了。
这个“从前”实在距今太久,久到时间带走的东西都无法用物是人非来形容。他无数次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如果看着这双眼睛说下暗示,让自己忘记旧情,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
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做的话他会遗失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连同活下去的动力一起。
毕竟他曾一心等死,在遇见楚歌之前。
回忆里的柳絮垂到河面上,秋风徐徐拂过,从学堂下课的孩童们跑过石桥,手里攥着两个铜板买来的糖葫芦串。一身素色布衣的少女将黑发盘起,拎着药房里抓来的药引来寻他回家,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样的故事。
不及弱冠之年他就会死去,于是没有谁再会来庆祝他的诞辰。他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活在倒计时里,看看落日,听听隔壁学堂里的朗诵声,偶尔调侃一下唯一相伴在身边的侍女,然后随着时间逐渐衰弱致死,如此就是一生。
可在第十七圈年轮画满的这一天,侍女却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公子果然是异乡人,我从未见过这般长相……”
“早听闻您气色不佳,为何迟迟不愿意来就诊呢?”
“我是药铺新来的学徒,才疏学浅,不及我师傅十分之一,但若您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看看吧。”
若是旁的什么孩童突然跑到他面前这样叽叽喳喳,他早就掉头走掉了。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对方眼睛如柳叶般温柔,他竟然没有立刻谢绝。
少年见他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捉来他的手腕想替他把脉。
“不要放弃呀。”
……
比起盛放于眼前的蔷薇,楚歌发觉自己开始偏爱午夜惊艳他的那一捧玫瑰。
无数段醒来就淡忘的梦里也有这种红。他踏入花园,闻到花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是在这样无限逼近不真实的临界点,有人断断续续哼起了歌,声音低沉,曲调绵长,歌词里有好多种语言,但是不知为何,他知道那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请找到我的花园,带给我我最爱的歌。
水滴吧嗒吧嗒地砸在了石板路上,路灯下倒立着的蝙蝠扑闪着翅膀飞离。
楚歌呆愣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在不住下雨。
……怎么了?
他无法解释这种本能,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快步朝花园中央走去。而他的脚步声打扰了夜颂者,歌声立刻消失了。
花园中央响着喷泉的水声,抱着书本的天使雕塑静静地望着他,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楚歌绕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喷泉边坐下。
与上回是那么的不同,此时他不是独自前来探路捉鬼的勇敢者,而是个被抛弃在午夜的小孩子。他垂着头,冰凉的大理石贴着他的手心,他抬起一只手擦过自己眼尾的热泪。
他从未有过如此怪异的生理反应:心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缺口,任穿堂风呼啸而过,泪腺不再受他控制,越发急促的呼吸变成了哽咽,仿佛积攒了太久太久的伤心和遗憾全部从裂缝里涌出来。在午夜零点前的最后几分钟里,年轮还剩一道缝隙就圆满,他得将它们排空,然后迎接下一轮的生长。
可这种刻在灵魂深处的伤心到底从何而来呢?
楚歌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从小就接触到了“超自然”的东西,所以他对于无解之事的接受度变得很高,但最近他不难发觉自己的生活真的不太对劲:
有些很违和的部分一直存在。
“真相”离他很远,又好像一直都在他身边。
狠狠用手背擦过眼睛,他不断尝试抑制这反常的反应,他深呼吸,扬起脸,盈满眼眶的液体模糊了夜空中的星辰。
又是一阵风,这次很温柔,没有吹痛他。
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楚歌。”
楚歌真希望他此刻不是对方口中的这个楚歌。
一袋纸巾降落到他的眼前,对方身上那种他很喜欢的气息包围住了他。楚歌满脑子抗拒别人看到他这样,以至于“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种问题,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啸威都没看见他哭过。
分针越过最后一点点间隙,与时针重合,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四月二十七日到了。楚歌手里捏着那袋纸巾,僵坐着不说话。
范希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谢谢。”他清了清嗓子,“还有你的花。”
“不客气。”
楚歌想说以后不用送我这种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用讨好我对我这么照顾,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这个想法从第一个字就很奇怪——他从不跟人谈“以后”的。
所以还是沉默,沉默到楚歌无法控制的眼泪停住。
他偷偷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对方跟他刚才一样,仰着头望向天际,不知是不是受自己的情绪影响,他居然也在范希脸上看见了……难过?
他立刻急切地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来改变他这样的神情。
这是什么预兆?
“我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楚歌没头没尾地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楚歌望向范希的侧脸,张了张嘴。
“……我在做梦吗?”
“嗯,你在做梦。”
范希转向他,月色下他的眼睛也变深色,暗不见底。
他靠向他,有力的手臂揽在他的腰线上。无比亲昵的姿势,怀抱两边的身体是那么的贴合。楚歌僵硬到极致的身体又慢慢放松下来。
这个怀抱太温暖,把他心底涌起的不安都抚平了。
“你从来没有丢掉什么,是他……是我弄丢了你。”
范希在他耳边说。
“那天晚上我不该跟你说话的,如果不是我拦下你,你就不会梦到这些东西了。”
“明明之前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再对你做出这种事的,但是……”
“但是没办法,我还是很爱你。”
“爱”是这么简单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字眼吗?
楚歌已经完全无法理解。而如果这是他是做梦,那一切的不合理都可以解释了。
对方退开了一点,他一抬眼,就跌进了那汪深不见底的湖泊里。
“所以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现在,看着我。”
范希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楚歌再想移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
“把不安都收起来,注意到更多令你开心的事。”
“今天晚上你收到了花,然后就睡下了。”
“你没有来到这里,也没有遇上我。”
“也没有听到我说这些话。”
“也没有……”
他慢慢压下脸来,没有说完的话消失在了相贴的嘴唇间。
……
楚歌猛地睁开眼睛。
十八岁的第一天,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蓝得像假的。
闹钟拼命地响,楚歌茫然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坐起身来把它按掉。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前的玫瑰上。阳光穿过窗帘缝隙亲吻着花瓣,脆弱但美丽的存在,应该被珍惜所有盛开着的时间。
楚歌左右拧了拧脖子,跳下床来。去找花瓶。随花而来的贺卡被他夹进了书中,收进包里,并没有和其他礼物一起锁进抽屉。
楚歌直到看向盥洗室的镜子,才发现自己的表情中藏着一瞬被取悦的神情。
……果然还是去道个谢吧。
上学路上,李啸威打量着他,“你昨晚又跑出去了?”
“没有,十一点多就睡了。”
“我还以为你会通宵。”
楚歌反应过来,李啸威说的是,以为他会彻夜研读院长给的牛皮书。他摇了摇头。
“五月有个案例要查,你想一起吗?”
问到这里应该就能听见楚歌肯定的回应了才对,但是李啸威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后文,楚歌的目光追着斜坡尽头的某个背影而去,顿了好几秒才回神。
“你说什么?”
李啸威无言地看着他,“你……”
“晚点再说。”
楚歌拍了拍李啸威的肩,一溜烟跑远了。
“啧啧啧,听到蠢狼心碎的声音咯。”
不远处,谢七羽叼着根棒棒糖,人畜无害的笑容里盛满了幸灾乐祸。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调侃身边的某人,他就被艾莎飞快地拉走了。
他们都听见了哒哒哒的脚步声,随风而来,踏着晨光由远及近。
还有心跳。扑通,扑通,随着交叠的脚步和奔涌的血液一起,越来越快。
“Hey!”
楚歌跑到范希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范希认命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他转过头来,完美的微笑里暗藏着无奈。
他轻叹,“又要说谢谢了是吗?”
“是。”
楚歌一脸别扭,但还是咬牙把话说完,“花,谢谢。以后不用……”
这是楚歌第一次收到花。
第一次有这样熟悉的陌生人庆祝他出生。虽然还是没搞懂对方为什么偏偏靠近他,但是说反感一定是假的。
少年脸上长年淤积的阴霾和厌倦散开了些,仔细看他眉眼清秀好看,眼瞳很黑,眼睫纤长,如果不走冷淡那挂,笑起来一定很迷人。
可是上一次看见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已经是太久之前了,久到什么都改变,又有些东西转了一圈,沧海桑田后回到原点。
比如他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谢谢,沉寂的万物都从春困夏乏中醒来。
楚歌在视线相交后抿了抿嘴唇,就算依旧不适应找对方主动说话,他还是命令自己去这么做。
去传达,去回应他的靠近。
无所不能的吸血鬼王子算错了一件事。
有些爱会刻在灵魂上,而不是记忆里。
记忆可以被抹去,但是心动的本能从未老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