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希推门走进包间,夜场里的声浪被隔绝在厚重的门后。
艾莎端正地坐在长沙发上,旁边是一位一脸惊恐的“朋友”。
他是夜店合伙人里最年轻的一个,瞧着不超过三十。谢七羽一脚踩在对方腿侧,脸上挂着一种威逼利诱的笑容。显然,这个邀请过程一定不太友好,已经将人吓着了。
“冷静下来,别紧张。我只是想问你些事情。”
艾莎挪开了位置,范希坐到男人身侧,摁住他哆嗦个不停的肩,望进他的眼瞳深处。精神暗示在一瞬间就起了效果,对方被吓到煞白的脸渐渐恢复了血色,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什么事?你们是谁?”
这是一个范希已经听过无数次的问题。一次又一次重复的过程应该很让人厌倦的才对,但范希脸上的笑容依旧是礼貌又温和的。
“我们是谁不重要。‘饮血派对’,你知情吗?”
男人茫然地摇了摇头,“那是什么?”
“那,近半年内店里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没有啊。”
“失踪的传言也没有吗?”
男人想了想,又说,“前段时间好像是有什么小姐失踪的事情找上门,这算特别吗?这个已经摆平了吧?”
“摆平?”
“嗨,情人跑了的,干不下去的,惹上事销声匿迹的,嗑药嗑出问题的,这种事情得有多少啊?别说我这家店了,就这街上随便进一家问问,谁没遇上过,管得过来吗?哪有功夫理啊,经理他们知道怎么处理。”
男人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像是范希问了个有些恼人,但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的小事。
一旁的谢七羽嗤笑出声。
人命还是这么不值钱,从千百年前到现在,这一点好像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曾经有炮火接连轰向大地,烟尘蔽日,好似数以万计的亡灵浮在半空。枪支铭牌和残垣断壁一起,成为了历史进程中最微不足道的废料。
满脸灰渍的孩童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恍惚间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毫发无伤的人。
谢七羽把目光从范希脸上收回。
“这里没我的事了吧,要去看着那个谁吗?”
“不用,先随他吧。”
“那我自己去玩了。”
谢七羽踩上桌子再轻巧地跃下,摆摆手走出了包间,再度回到群魔乱舞的场内。
-
第二夜。
周六晚上是夜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再次出现在吧台前的楚歌比前一晚更加惹眼。他挑了一件白衬衣来穿,就算被光污染,也是最容易被看到的颜色。
而李啸威退到了舞池角落非常不显眼的地方,锐利的眼神扫过场内的每一处。眼看楚歌端着酒杯的手抬起又放下,一杯鸡尾酒倒是喝了两个小时都没见底。
这晚没有范希,也不见青兰,楚歌就坐在吧台正中央跟Alex断断续续地闲聊。他的右边空了一个位置,旁人来问,他就会说他在等人。
等的人姗姗来迟,但终究还是来了。
青兰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她换了一条连衣裙,但裙摆的图案依旧是青兰花,她脖子上系着的丝巾是纯白色的,身上有着非常清淡的香水味。
楚歌近距离端详着她的脸,能发现她的五官还藏着一丝稚气,她的真实年纪应该比他们想象得要小,只不过她的妆容和举止显得太成熟。
这不是个好的信号。
固定的花色,仿佛商品自己包装好,打上标签,再走到卖场里,就差没有明码标价。偏偏楚歌在心里一梗的同时,还要把酒水单推到她手边,问说:
“想喝什么?”
他稍稍挪动身子与她隔出一定距离,他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希望她也一样。而且,温度的伪装太容易被识破,昨晚那瞬时的效果达到之后,楚歌不能再和她有更多的肢体接触。
青兰也在打量他。她将他的眉眼细细看清,而后在听到这话时一顿,随即绽开笑容。
“柠檬苏打。”
Alex示意收到。她没点酒,这让楚歌庆幸,酒后吐真言或许可行,但他更喜欢跟清醒的人说话。
“你常来这儿吗?”青兰主动问道,“好像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你。”
“没有,昨天是第一次。”
“嗯,你看起来……非常年轻。”
“是吗?”楚歌故作老成,“我也希望我还算年轻。”
青兰喝了两口苏打水以后就没有再动过杯子,她歪着头对他笑,意有所指地问:
“所以,你约我,就只是想请我喝饮料吗?”
“那就聊聊天吧。”楚歌抛出了一个她可以随便应付的问题:“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不过我来这里有两年了。你呢?”
“我是,但是很少来这附近。你一个人生活吗?”
“嗯。”青兰凑近了些,轻声道,“这样不会很方便吗?”
哪种意义上的方便?
楚歌顿了顿,“嗯,一个人是自由很多。”
“哈,其实……”青兰捧起杯子又抿了一口,轻笑着说,“其实我是孤儿来着。”
“我也是,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意外过世了。”楚歌轻描淡写道,“所以我是孤儿院长大的。”
青兰挑了挑眉。
“哦。所以……要换个地方吗?”
青兰看上去并不是很想继续闲聊,她很快又奔回了主题。他们靠得很近了,但并没有恋人间亲昵的感觉,连419的态度都少了不止一星半点。
楚歌一低头就能看见她朱红色口红下的唇纹,他往后挪了一些距离。彩妆可以修饰人亚健康的状态,他不知道她真正的气色看起来会是如何。
“我听说,你们有个‘派对’。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说出这话的楚歌往李啸威应该在的地方瞥了几眼,又把视线转回了青兰脸上。他动了动僵硬得腮,对于能成功骗到她,他只有一点点把握。
而这好歹也算有把握,他没想象到下一秒青兰就倏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指腹直奔脉搏而去,皮肤按压的瞬间能感知到的,虽然有些凉,但是是人类和人类的温度。
“别装啦。”
青兰对他耳语道:
“我知道你不是吸血鬼。”
她说完就退开,Alex还朝他们投来暧昧的眼神,好像他们的调情有多顺利似的。楚歌当然也想过被拆穿的场景,但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他松了口气。
“我也不想是。”
青兰撑着下巴打量他,“说实话,昨晚真的被你骗过了,但是今晚你问我想喝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喝什么一向是‘他们’来决定的?”
“酒要点符合口味的,皮肉和血液也会沾上那种味道。”
青兰的声音在聒噪的背景音乐里显得断断续续,但仅仅是捕捉到关键词就令人胆寒,这是一种多么温情又残忍的邀约?
楚歌没想到自己第一句话就露馅,他不服:“难道就没有特例?”
“有。会有不在意这个的,但是你等了我将近两个小时。其实我一直在附近,如果你真的是为了那种目的约我,你是可以更快地找到我的。但是你选择了等……”
“没有吸血鬼喜欢等待。”
等待的难熬程度,会在吸血鬼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
“可是……”
“没有可是。”青兰笑道,“可是什么?你也可以是对我真的一见钟情了?不会是要让我相信这个吧?”
“……”
“你看,还有人相信浪漫呢,但这里只有交易。”
“交易也要合理。”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个,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他们开价更高,所以为什么不呢?”
“可是你会死。”楚歌几乎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没有比活着更底线的事情了,不是吗?”
“是。但是,这不就像赌博一样吗?或许我心存侥幸,或许我对钱上瘾,或许我……喜欢刺激?有些客人的技巧真的比我遇上的人类好呢。”
青兰意有所指地将指尖搭上楚歌的膝盖,轻轻划了一下,这种挑逗动作让楚歌本能地感到厌恶,立刻挪开了腿。
“哈哈,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查这种事。但比起担心我,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青兰收回了手,无奈又认真地跟他说:
“林可,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在这个世道,只有正义感是活不下去的。”
楚歌不喜欢被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来对待,但他的涉世经验的确太少,比同龄人都要少,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在读月的围墙里,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被保护得太好了。
那种若隐若现的违和感再次出现。楚歌来不及细想,就听见青兰轻叹一声:
“所以我更不能告诉你派对在哪了。”
青兰朝他莞尔一笑。
一是我怕泄密而死,二是我怕你死。
……
“这位小姐真有意思。”
谢七羽挂掉了电话,然后忍不住开始挤兑范希:“不过我猜你那个小情人不会就这么放弃的吧。”
“和之前的‘石楠’一样。”
“在哪呢?没看见啊。”
“死了。”
谢七羽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
“你果然是大魔头啊。”
“嗯?”
“所以你不干涉楚歌,是因为你知道他查不出来什么,而且这个青兰的结局也会给他上一课。你这是在逼他看清事实吗?真残忍啊。”
范希不语。他靠在天桥的栏杆边,远眺着破晓前的长街。
很快就要日出,然后每一条马路被早高峰的车辆塞满,城市又会吵闹起来。
而派对的主人,一个样貌普通的,藏在人群里会被忘记长相的人,也站在某处高楼顶端,吹着晨风,与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场日出。
再晚一些的时候,城南出了一起车祸。
五月枝繁叶茂的槐树下,变型的车门上沾满了血迹。死者真名周蓝,报道上写着的是她在夜店里的花名,于是大众唏嘘着生命的消逝,同时还顺势讨论起了年轻女孩所从事的不耻行业。
很快舆论走远,新闻热度于一周后就过了,没有人再会关心这场意外。
楚歌还是课间无意中看到这则新闻的。
股市下跌,流感爆发,生命逝去……新闻词句细读起来,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全世界平均每小时有六千三百人逝世,死亡是最特别又最平凡的事情。在意的本质是徒劳,也永远是少数。
而越少的人在意,在意者被分摊到的沉重可能就越大。
楚歌僵坐在桌前,整整一节课都没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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