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始于夏日,花园里即使没人,也不再静谧了。
楚歌坐在喷泉边上。这是他活到现在感到最挫败的时候,他真的想的太简单了,有勇无谋约等于愚蠢,他是杀死青兰的共犯。
那绝不是意外。
一条人命对那些东西来说算不上什么,这可能还是一个恶意的下马威。楚歌浑身恶寒,比起对吸血鬼的憎恶,他快要被对青兰的愧疚淹没了。一想到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他向青兰打听派对的事情才导致她遇害,他就觉得抬不起头来。
喷泉溅起的细小水雾沾上他的皮肤,大理石很凉,怎么都坐不热似的,楚歌在这个夏日被冻得浑身战栗。
混乱的心绪中感官变得迟钝,以至于他慢了好久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不说话,可这无声的陪伴从被发觉开始,就变得难以让人忽视。
你怎么在这里?
“太无聊了,这节课。”
没有问出口的话被恰好地回答,对方温和的语气里掺着无奈:
“你呢,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
下午三点的日光刺眼,范希和周围明亮的光景都让他难以直视。对于这个人总是突然出现的风格,楚歌已经不再惊讶了。
他在意的是范希总是这样,双商永远在线,感觉对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各种方面都完美,让人讨厌不起来。
沉默了半晌,楚歌低声问:
“你是不是没有缺点?”
范希一愣,明显没想到他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但他还是好好回答:“有的,当然有。”
“什么?”
“我这个人很矛盾的。”他细数道:“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自己决定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反悔,毛病很多。”
“是吗。”
“这是要比赛列罪证吗?”范希稍稍凑近了一点,大方地打量他,“你看起来很像,做了错事所以很愧疚的样子。”
“……”
“那么久都不说话,我以为你又要哭鼻子了。”
“……我不会。”
“嗯,所以有进步。”范希笑道,“人都是在慢慢成长的。”
说得到轻松,他一定不会想象到他间接害死别人的事实。
楚歌不再做声。
半晌之后,他又听到范希说:
“那不是你的错。”
“因果是早就注定的,你涉及其中改变的只是时间。无论因你提早或者延后,结果不会变,所以不要把自己归为凶手。”
“或者准确来说,包括当事人在内,途经的每一个人和事皆为凶手,全世界都在共同犯罪。愧疚可以,不要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范希说得很认真,若仔细想想这并不无道理。
可是楚歌不会因此释怀。
“你这是在诡辩。”
“这话很通用,我也偶尔拿这个逻辑来安慰自己。”
你也会因为什么而愧疚吗?
楚歌顿了几秒,转而问道:
“以为我‘又’要哭鼻子——‘又’?”
范希没有破绽的表情上闪过了一瞬的裂痕。
在如此低落的时候楚歌依旧敏锐细致,他惊讶于自己竟会在言语上犯这种低级错误。还好楚歌低着头不曾直视他,也不像是想要深究的样子。
言多必失……果然。
哪怕是他。
沉默是楚歌喜欢的。万里无云的晴天下,他们就这么并肩晒了好一会儿太阳,直到他觉得身体里的寒意渐退。
可只有生者才有这样自责再自愈的机会。
在他想站起来离开之前,他的眼前多出一枚硬币。范希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喷泉:
“许个愿吧。”
“‘小姑娘才信许愿这种事。’”
随口借用纪瑾瑜,得来范希类似“我也可以是小姑娘,你开心就好”的笑意回望。
楚歌缓缓伸手接过他的硬币,转身望向喷泉。
承载着无数愿望的硬币在池底反射着日光,亮晶晶的一片。噗通一声,楚歌食指拇指上下一弹,将硬币丢进了池底。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她过得更好。
-
楚歌接连消沉了几天,还对李啸威发了火。
拳套被丢在地上,他揪着人的衣领把对方抵在墙边,大声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提及青兰的事,李啸威说他在事发当天就知道了。隐瞒的原因不难理解,但是楚歌无法接受。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
“不管我是什么反应,你觉得我不该知情吗?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李啸威不说话,他可以很轻松地挣脱楚歌的桎梏,但他没有动,而是一如既往,用那种平静又深沉的眼神注视着他。
注视着被“秩序”护在中央的人,既坚强又易碎,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算了。”
楚歌松开了手,甩门而去。
于是吴禹崇见到的就是一个一脸严肃的李啸威,和一个易燃易爆炸的楚歌。
“怎么,吵架了呀?”
吴禹崇语重心长地开导:“如果是那个姑娘的事情,你没必要太自责,从她走入派对开始就注定会有这种结局。”
“知道了。”
类似的道理楚歌听一遍就够了。
“嗯,你知道就好。”
吴禹崇点到为止,他还有正事要说。
他提起一个手提箱放在桌前,打开锁之后,里面是一个矩形的盒子。他不紧不慢地将盒子打开,像剥俄罗斯套娃的层层外壳一样,一层一层拆下去,最后躺在他手里的是一个迷你鸟笼状的东西。
“这么晚喊你们来是因为……”吴禹崇把鸟笼推向他们,“楚歌,你应该读到过,这是什么?”
楚歌捧起了笼子。铁栏里,小家伙几近透明的翅膀扑闪了两下,然后又垂了下去,像是还陷在沉眠里。
“月光蝉?”
“嗯,月光蝉已经非常非常难找……连王珊那儿都没有。我是从别的渠道拿的,借来给你看看。保护好它,一周后还给我吧。”
月光蝉是几百年前欧洲的女巫群体饲养出来的特殊昆虫,至今已经十分稀有。楚歌在牛皮书上看过,月光蝉不会像普通的夏婵一样鸣叫,它只会在特定的两种条件都满足的情况下发出蝉鸣:一是月光下,二是有较多吸血鬼在一天之内出没的地方。
蝉鸣声越响亮,就说明吸血鬼的气息越重。
楚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笼罩,走到窗边,月光蝉安安静静地躺着,它银色的身体和极其薄嫩的翅膀,在月色中如梦似幻。
“月光蝉感知到的是吸血鬼的气息,这个气息也存在个体差异。活了五百年的吸血鬼和活了五十年的吸血鬼,气息轻重程度肯定是不一样的。”吴禹崇介绍道,“读月很安全,不会有什么打扰它。”
所以换句话说……读月之外的地方就不一定了。
楚歌换上一身夜行衣,带上了必要的东西,同李啸威一起走出了铁门。
这晚的月亮正圆。自春天花园“闹鬼”的事件被管理者解决之后,学院里风平浪静的,并没有任何异状。
而这只是楚歌作为人类的感官。
已经到了在夜晚穿一件单衣也不会觉得冷的季节了。但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学院里一直比较幽凉,在夏日便显得正好。楚歌轻巧地翻身,手指攀紧墙沿,再看准距离松手,顺利地落在了李啸威身边。
楚歌压了压帽檐,瞥了一眼路灯下的摄像头,在它转向他们之前,拽着李啸威附身躲到了灌木后。
月光蝉仍旧安安静静的沉睡,他们静坐了一会儿,毫无动静。等了许久,楚歌在草地上躺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把月光蝉的笼子放在肚子上,眯起眼睛细数夜空里星。
“抱歉。”
“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李啸威嗯了一声。
“但是,”楚歌认真道,“无论是什么事情,别瞒着我。
“而且,不要骗我。”
天幕里有星星,星星也在少年人的眼睛里,变成黑曜石里的光点。李啸威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拍拍裤腿往前走了。
“走吧,换个地方。”
十一点一刻,花园附近还有零星几对人在散步,男生公寓几乎每一扇窗都亮着灯,隐约有说笑声传来。
夜风中满是夏天的味道,草木,花香,只差一场阵雨就可以发酵。
除此之外还有可可粉和咖啡豆,古龙水与偷抽的烟,无数年轻的生活气息里,还有人类嗅不到的味道,一点一点弥散进空气。
台风眼里的平静持续到最后一刻,楚歌手心里的小铁笼微微震动了一下。
一道尖锐的蝉鸣划破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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