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经整理妥当——K」
通体黝黑的蝙蝠扑闪着翅膀离开,范希放下字条,把房间里的窗帘拉上。药水的味道有点刺鼻,他将胸前的绷带拆下来,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里。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他不是完全体的吸血鬼,并且有段时间没进食鲜血,伤口愈合速度比其他吸血鬼都要慢上一些。再者楚歌压根没敢细看那伤口深浅,因此他没在医务室里穿帮。
还能瞒多久呢?
范希站在花洒下面,热水浇身,他觉得自己也不见得真的清醒。明明说过要远离,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靠近,现在更是到了会约定明日的地步了。
没办法,每次只要楚歌表露出一点点失落或者期许,他就认为他需要他,他应该在他身边,一如多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日。
过去的时空不断地在他眼前重现。永乐盛世时金秋的稻穗,夜上海繁华背后的剪影,现代高楼落地窗上的霓虹,背景画面一直在变。
不变的是尽头,楚歌的背影立在花园深处,风一吹就消失了。
吸血鬼对于睡眠的需求没有人类那么多,但范希作为世上最特别的吸血鬼,依旧保持着人类的作息习惯。
他平躺着假设明日,可就算做过再多假设,楚歌一直是他生命里最不可预估的变量。
转眼间日出于东方。
午后,楚歌站在楼梯口。
这个转角是范希从教室去向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如果他是用人类的行走方式离开的话。
少年垂着眼睛靠在墙边,周围断断续续有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他明明没有回应任何人,等范希停在走廊上时,他就有感应般抬起头来。
平平淡淡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心间如同有泉水经过。
冰凉,清澈。
而没等范希开口,一个身影走到了他俩中央。
纪瑾瑜起初以为楚歌是来找她的。等她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她转过头狠狠地瞪了范希一眼。
“你来这儿做什么?”纪瑾瑜明知故问,“正好想问你,下个月的社会实践课题,定好做什么了吗?”
“没有。”
“到时候凑不够人的话,跟我一组吧。”
“嗯。”
纪瑾瑜撩了撩头发与他作别,范希等她离开才走过去。
楚歌打量着他。气色上看不出异样,他的目光又滑向他的胸口,像是想穿过制服衬衣,看到伤口结痂愈合的样子才安心。
“我恢复能力很强的。不用担心。”
楚歌顿了顿,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和这样的人吃饭,能说什么?
楚歌感兴趣的话题都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方便聊起的。普通的话题……就更难开口了。楚歌既没有跨入超自然的领域,又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别的人都在聊些什么?
熙熙攘攘的校园里,他能听见的,日复一日,都是同样的故事。没有吸血鬼,女巫和狼人,同龄人的烦恼是学业,恋情,家庭,虽有纠葛,但那完全不同于他生命里的秘密和仇恨。
虽然他也是普通人,但却存在于两个世界狭窄逼仄的缝隙。
他哪里都不想属于。
那你呢?
楚歌听见身边的脚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与他并肩,
是因为你也不想融入他们,才会选择走向我吗?
“我延毕了。”
范希突然说话,楚歌回神,“什么?”
“有两节课缺勤太多没过,学分没修满。再加上我错过了想申的学校的申请时间,所以延迟一年。”
“明年我就跟你同一级了。”
楚歌在心里哦了一声。
平常人的话题吗?楚歌想起了纪瑾瑜的话,随口问道:
“社会实践课题,去年你做了什么?”
二三年级的社会实践课题,顾名思义,是走出学校深入社会的调研作业,可分组跨年级完成,主旨是脱离课本的实践与活动。
“《封建迷信在特定地域的表现及其原因的调查与分析》。”范希笑道,“七羽想的题目。今年还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没有。”
“要跟我一起吗?”
他总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抛出邀请。
与其跟其他不熟不想多说话的人组队……无论如何,与其是跟别人……
“我都行。”
极小声的一句回应,连同声线的颤动一起,清晰地落在吸血鬼的耳朵里,将人的嘴角也勾了起来。
学校餐厅按照中、西和其他三类菜式分了三层,让楚歌来选的话他肯定偏向人最少的地方。但考虑到范希身上有伤,他走向人最多的中餐区,点了好几样,荤素搭配好,不忘盛了一大碗热汤。
他端着餐盘,朝已经在角落占好座的范希走去,无视了斜前方一脸坏笑的谢七羽。
“我胃口没有这么大的。”
楚歌不语,默默动了筷子。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范希戳破道,“没有人在听。”
楚歌放眼四周,餐具碗碟碰撞的声音里,大家叽叽喳喳,犹如懵懂的雏鸟,讨论那些幼稚无趣的话题。
他的声音混在其中。
“学校里的吸血鬼,有很多吗?”
“不算多。有‘管理者’在,所以……”
“我见过两封信。来自所谓的管理者。署名分别是Y,K。”
“是他们。你还知道什么?”
楚歌哼了一声,“他们有一位很强的统领。”
范希忍住没笑。
“嗯,大魔头。”
大魔头就坐在你对面呀,亲爱的。
谢七羽笑到拍桌。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枉我活到现在。”
他望向艾莎,“哎你说,哪天楚歌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正常人,他会作何感想?”
楚歌会怎么想谢七羽不好说,他只知道李啸威快憋死了。
几排桌子之外,李啸威和几个球队里的男生坐在一起,伙伴们聊了什么他也不在听,他不断往楚歌和范希所在的地方瞟,中途撞上谢七羽的视线时,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如陌生人一样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人,混在人群中央说笑的人,在静谧之处待命的人——这是一张大网,他们所有人都被挂在上面,被一根根细线连起。
网络正中央,楚歌用筷尖夹起范希没动过的一盘西兰花。
“挑食?”
范希挑了挑眉,“不能挑食吗?”
楚歌总不能解释说,挑食这种小孩子气的事,不符合你身上的高级感。他默默把碗碟挪了个位,把范希动筷子动得最多的挪到他面前。
“管理者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范希继续说,“你就当他们是,不请自来的社区警察。”
楚歌其实不介意他们的存在,甚至……他知道他们至关重要。
人类能分出三六九等,上流社会可以轻易掩盖事实,决定别人的命运,放在吸血鬼群体也一样,且受等级压制,阶级更难跨越。
他担心不公,担心叛乱,但这关他什么事呢?
“零碎的执行者不算,管理者只有三个,而且都是统领的心腹,他们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你怎么知道?”
范希反问,“你信任我吗?”
楚歌咽下了口中的食物,缓慢地眨了眨眼。
“信任我的话,就一并相信这些信息吧。”
楚歌轻轻嗯了一声。
“月光蝉会激怒他们?”
“经过特殊处理的就会。之前——好几百年前,有过一次女巫群体驯化特殊月光蝉,从而围剿血族的战役。那一次精心的布阵的确杀掉了很多血族,但物极必反,血族重整旗鼓以后,把月光蝉这种人造天敌也绞杀了大半,结果如何就如你现在所见。”
“近乎灭绝。”
“对。自古以来,巫师群体中最容易出现两类人……至善,或者至恶。”
楚歌不由地放下了筷子,范希的声音轻缓,这本该是与他无关的传说,但他的讲述却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那位‘统领’与中立阵营有约,等他实现了真的一统,无辜群体被吸食残杀的事情可能没有办法完全杜绝,但强权的束缚是有意义的。”
楚歌不完全赞同,“这只是最理想的结论。”
如此有能力有野心的存在,不是最危险的吗。
“他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他向他寻求一个答案,然而范希却没能回答。
因为——
他的爱人两次都死于人类之手。
因为故作弱势并冠上大义之名的群体,比血族更可怕。
“或许他只是……热爱和平?”
范希说完自己都笑了,“或许他只是活太久了,很无聊,所以想找点事情做。”
-
李啸威坐在操场看台上雕木头,锋利的匕首在他手中能转出花来。直至两条冰凉的胳膊环上他颈脖,他猛地反手向后刺去。
刀尖停留在谢七羽双眸前几毫米的地方。
谢七羽也笑得像朵花似的。
被他恶心久了,李啸威也快免疫了,他收回匕首,冷声道:
“滚远点。”
开阔的操场上,吸血鬼腐朽的气息被夏风吹散了不少,随风而来的还有一种冷淡的香水味,李啸威皱了皱鼻,这种味道跟谢七羽给人的感觉不太像,但竟然也不是很违和。
谢七羽当然就不会这么滚了,他咯咯笑了两声,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意外乖巧,安静了许久。
久到李啸威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他望着天边,漂亮的桃花眼中印着云,却犹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灵动的光点。
发现他在看自己,谢七羽又笑了。
“嘿,别那么暴躁嘛,跟你聊件事。”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你们老师没教你不能种族歧视吗?”
李啸威嗤笑一声,还就歧视了怎么地。
“秦锋要宣战了。”
谢七羽突然切到正题。这六个字说的轻飘飘,但却代表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
李啸威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什么?”
“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反正大家下个月都要一起去秦安岭。”
李啸威有点跟不上他跳脱的话了。
“大家?一起?”
谢七羽的认真和随便真是以秒为单位随意切换的,转眼间他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你不觉得这戏进展得太慢了吗?”
不等他反应,谢七羽站起来跳下台阶,朝操场另一端走去,幽幽地说:
“我决定干点什么来加速进程了。”
从听到谢七羽没头没尾的话开始,李啸威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他一放学就匆匆回到了读月,一进铁门就被他本来要找的人拦下了。
秦五对他使了个眼神,两人一同走到了僻静的角落。
“秦锋给血族寄了约谈的信函,他们已经不算势均力敌了,终于憋不住。”
李啸威皱起了眉,“现在什么局势?”
“三七开。”秦五沉声道,“范希七,秦锋三。范希的呼声越来越高了,他三四月份做的大清洗收益颇丰,同时还暴露了秦锋拿不上台面的小动作,秦安岭内部都开始出现异议了。”
李啸威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哪怕这是他们早就设想过的情景。
秦五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决。
“秦锋可以被推下马,但也不应该是由一只吸血鬼来做到。”
……
楚歌翻着厚重的调研集,记下了零碎的笔迹。
立夏之后七点多钟才天黑,楚歌觉得累了便撑着下巴看夕阳,两只蝙蝠从视野中央掠过,他的瞳孔收紧了一瞬。
楚歌合上书,到前台填好借书卡,然后缓步走下楼,离开了图书馆。通往校门的路有好多条,他选择了从中央花园穿过的那一条。
夜风吹来花香,楚歌一踏入花园,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
具体怎么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四下无人,花草间安静到一种诡异的程度……不,有人就在附近。
轻而又轻的笑声传来,像是顽劣的小孩在跟他玩捉迷藏。
楚歌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攀上他的脊背。
他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直至上一秒还没人的树下,凭空出现了一位少年。
太阳落山了。
鲜血遵循地心引力,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谢七羽的手上捏着只濒死的乌鸦,血污溅在他白净的脸上,血和他的眼眸一样深红,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尖牙刺进乌鸦皮肉下的血管里。
“啊,被发现了。”
他笑得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笑得楚歌心惊肉跳。
“对不起呀,它一直叫,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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