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秦安岭3

    谢七羽曾经两次跟人说过他想死,那个人是范希。

    第一次,战后疟疾肆虐,他瘦骨如柴,高烧不退,用最后的神志请求一个痛快,但范希却让他活下去。他给了他一段更加绵长痛苦的转换,直至新生。

    如果那算是新生的话。

    第二次,那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证历史变革,物是人非,生老病死,当他们的某位朋友与世长辞,他蹲在他的墓碑前,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自己真的活够了。

    那一次范希沉默了,而谢七羽转而跟他说:

    你多想活,因为活着才能等。

    我想死,但是我会陪你等到这剧落下帷幕。

    就这么决定了,然后一晃又是百年。他被艾莎唤醒时的第一句话就是:

    他等到了吗?

    艾莎告诉他,等到了。

    一个晴朗的四月天,楚歌出生。

    谢七羽以为不会再有人听到他说类似的话了,没想到在这么无趣的一天,他竟然随口说给了李啸威,一个跟他似敌非友,并不会认真听他讲话的人。

    算了。

    谢七羽回到公寓,走向他的小冰箱,发现冷藏格里的血袋箱被掏空了,连他放在表层的可乐都没了影。架子上贴着一张便签,范希略显潦草的字迹横在上面:

    回来了先来见我。

    谢七羽摔上冰箱门,充满怨念地杀到了范希房间门口。他们住一个套间,十步路的距离一秒就到了,但他捶门的手悬在半空刹住了。

    门被从里打开,听到动静的范希平静地看着他,责怪和宽慰都没有。

    他递给他一杯调好的暗红色饮料。

    谢七羽瞬间就委屈了。

    本来他都想好了,如果范希要教育他,他就怼回去说,别以为是你把我养大你就是我爹了,他忘了范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过他了,任他怎么作怪范希都不恼,这样更显得他自己就像一个无理取闹,想引起大人注意的小屁孩。

    大概是被范希直接转换成吸血鬼的人太少,他是谢七羽见过的最会给自己揽责任的血族了,好像他转换了他,就要对他负责似的。每次谢七羽搞出什么类似自伤自残的小动作,范希看向他的眼中都有一丝愧疚。

    他在他面前表现出了那么多次想死,可范希再也没说过让他活下来,让他继续陪着他。也许早些时候他哄哄他,他就不会这么想了,但是等了这么久,想死已经变成了不能再真的想法。

    谢七羽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态。

    但他不喜欢那种眼神,不喜欢他们的关系始于“责任”。

    范希这个人太难定义了。

    他可以说是他的兄长养父,是他的良师益友,也是他不能肖想的梦中情人。他对他的感情是对强大的崇拜,对救赎的感恩,然后又被漫长的时光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他对范希来说呢?

    谢七羽捏着杯子问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范希继续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谢七羽是他最乖张的作品,是最特殊的人之一,他和艾莎在楚歌不在的岁月里给了他不可替代的陪伴,所以他永远是他愿意给予容忍和照顾的小孩。

    他不指望谢七羽能完全理解:他不再劝他重拾对“活着”的兴趣,因为早在数百年前,最想死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比谁都知道求死不能的感觉,是有多无力。

    “我是不是做错了?”

    范希垂下视线检讨。

    “给你新生,结果让你也被时间锁在这里。”

    谢七羽怔了一下,猛地摇了摇头。

    范希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乖一点。”

    “休息一下,然后收拾收拾行李,准备去秦安岭。”

    -

    在一行人集合出发的当天,谢七羽又恢复成活蹦乱跳到处作怪的样子了。在高铁站门口看到李啸威,对方背了一个笨重的直男标配登山包,他张嘴就是嘲讽:

    “真丑。”

    李啸威瞪了他一眼,他再瞪回去。

    六月一日儿童节,有许多拿着气球的小朋友从街边走过。穿着布偶装的店员站在甜品店门口发糖果,楚歌拎着饮料走出来,纪瑾瑜还被塞了两颗水果糖。

    脱下学院制服的纪瑾瑜穿了短T配热裤,长发束成马尾。高铁站广场上,范希挂着一副墨镜低头看手机,谢七羽坐在行李箱上舔冰激凌,艾莎撑着一把很大的遮阳伞站在他俩中间。这一行人个顶个的年轻养眼,周围有不少人侧目于此。

    楚歌难得参与的群体活动,不是他无法融入的“普通”,而是他不想轻易触及的“特别”。

    谢七羽的视线移到了楚歌脸上,晴阳使他眯起了眼,他咧嘴朝他一笑。楚歌的见面礼是一袋饮料,谢七羽毫不客气地从袋子里翻出可乐,拉开拉环,然后拿冒着水汽的易拉罐贴了一下他手臂。

    “谢啦。”

    楚歌绷着脸,背过身去。

    秦安岭在国土的最北边,是全国保存最好也是最大的原始森林。山岭天池,森林湖泊,自然风景美不胜收。

    他们的行程暂定为七天,范希包揽了大部分野外生存用具的准备,李啸威带了剩下的一部分工具,楚歌和纪瑾瑜准备了食物,艾莎还带了医药用品,就现场看来他们的行李远比想象中的还多。

    过安检的时候,谢七羽拉住范希小声嘀咕。

    “你的小情人心理素质不错啊。”

    “你看他的表情管理能力比那只蠢狼好多了。”

    除了走在前面的楚歌和纪瑾瑜,剩下的人都听见这话了。李啸威咣当一声把他的登山包放在了安检机器的传送带上。

    以吸血鬼的耳力,分明能辨别出木桩互相撞击的声音。

    谢七羽不屑地哼笑了一身。

    而谢七羽的行李箱在过检的时候被拦下了,因为里边放了满满一排罐装液体,在透视图上看着极为可疑。安检人员让他开箱,只见眼前水灵的男孩撅起嘴喊了一声,“范希!”另一个高个少年走了过来。

    “抱歉,我们没带什么违规品。”

    他按下墨镜,直视着男人的眼瞳。

    安检人员愣了愣就放行了。

    楚歌听闻动静,回头瞥了两眼谢七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担心对方会做些什么,他也不好表现出额外的关注。

    一行人就这么心思各异地登上了高铁。七个小时高铁再转火车,再转汽车,第一日将完全耗在路途上。

    他们的座位在同一节车厢,分散成三个双人座。女士优先,帮纪瑾瑜和艾莎放好行李以后,艾莎先入座,然后抬起眼温温和和地看向纪瑾瑜,纪瑾瑜犹豫了一下,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是楚歌,楚歌坐进了后面一排靠窗的位置,一个人紧跟着坐在他身边,他想都没想就开口道,“啸威帮我拿一下……”

    他一转头看到了范希。

    范希很自然地接话道,“拿什么?”

    “……耳机,侧边口袋。”

    范希起身,把手探进架子上楚歌的帆布包里,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被提起,一小截腰线从楚歌的视线中晃过,楚歌倏地别开了眼,把目光放到窗外。

    再后边一排,谢七羽抱着袋薯片嘎吱嘎吱地吃,李啸威面无表情地坐到他身边。

    谢七羽看他脸这么黑,立马起了劲。

    “吃吗?”

    他好心分享零食,但果不其然收获拒绝。

    “切,你以为我想跟你坐啊,不吃拉倒。”

    后排的动静落在楚歌耳中。换做从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肯定会和李啸威坐在一起。但眼下大家这么落座了,他竟也无意挪动,干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准备补眠。

    他好像真的有了不得了的私心。

    六月的晴阳不至于毒辣,但对不敌日光的异族来说已经算相当刺眼。节奏稍稍变快的心跳声落在了有心人耳中。

    范希不语,谢七羽等着看戏,艾莎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也望着车窗倒影里,纪瑾瑜把头发散下来的动作。

    “我可以把遮光帘拉下来吗?”

    艾莎问纪瑾瑜。她永远温和,永远礼貌,纪瑾瑜就算也有“种族歧视”,也早对她没了脾气。

    “你随意。”

    纪瑾瑜的目光顺着艾莎白皙的脸颊望向她的耳廓,她戴着一对红色樱桃样式的耳钉。她不是第一次见她戴着它了——她怀疑这就是她的避光饰品。

    艾莎察觉了她的视线。

    她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是这个。”

    艾莎拉开防晒服的袖子,露出一根手链,编制红绳上串着一小截玉。她扬起手腕伸向她,目光坦然道:是它。

    纪瑾瑜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那一小节玉石。温热的手心压在冰凉的皮肤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咒术封印至此。

    她松开了手。

    “挺好看的。”

    “嗯。你会做吗?”

    纪瑾瑜顿了顿,闷声道,“会。但是成品没试过。”

    “我可以帮你试。”

    “……不用了。”

    列车穿过田野,向北驶去。

    楚歌这一路睡得很安稳。

    范希微微转头看向陷入浅眠的人,连少年眼睛垂下的弧度他都是很喜欢的。只有在这样无梦的睡眠里,淤积在他眉目间的顾虑和阴霾散开,画中人看着他的眉目,也像是在看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更何况他年轻,健康,鲜活的血管藏在皮肤之下。左胸口里的器官跃动着,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已经是最珍贵的声音。

    再抬眼扫视这节车厢,范希的目光冷淡下来。他们坐在中后部的位置,前排的人有纪家的保镖,王珊的亲信,还有两三人,像是秦锋安插的眼线。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起身走向车厢尾端的洗手间。他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几道视线撞在一起,无声的火花飞溅,又如从没存在过一般消融。

    若是楚歌在此时睁开眼,他会觉得这个男人很眼熟。

    那是他早在幽灵巷一案发生时就碰见的,于王珊店里夺门而跑的人。

    一路平静的假象里,谢七羽觉得无聊。看到那个大块头走过过道,他有点忍不住想拿他助兴了。

    他给范希发去短信:我去会会刚才那个人。

    过了半分钟,范希回了三个字:小声点。

    谢七羽低声一笑,起身拽了一下李啸威的袖子。

    “蠢狼,让一下我要出去。”

    李啸威抱着手臂一动不动,

    谢七羽以为他没听见,抬脚就想踹他,但下一秒李啸威猛地拉住他胳膊,让他坐了回去。

    “别去。”

    “啊?”

    李啸威紧锁着眉,他看向他,又重复了一句:

    “别去。”

    他声音很闷,但是语气完全不容反驳。谢七羽被他那种无比认真的目光盯得愣了几秒,李啸威已经收回了手,长腿支着,膝盖抵到前座椅背,完全不留给人穿行的空隙。

    看这架势是肯定不会让路的。

    谢七羽挑了挑眉,从小包里翻出纸笔,写下“为什么”三个字,然后撞了撞李啸威的胳膊,把纸笔递给他。

    传纸条?这是什么中学生的交流方式……李啸威很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抓起笔快速地写下:别去惹那伙人。

    李啸威字写得潦草,笔触苍劲有力,谢七羽看了看他阳刚俊朗的脸,心想这还真是字如其人。他玩心大起,调戏道:

    怎么不能惹了,你担心我遇上危险吗?

    李啸威果然没有再理他。

    那个男人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李啸威盯着他宽阔的肩看了几秒,再度合上眼闭目养神。

    没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一行人于下午四点的时候抵达了北恒市,再坐四十分钟的火车加一个小时的汽车就能到林区边沿的镇上了。

    楚歌在范希肩头转醒,一时间竟有些迷茫自己身在何处。

    范希给他递来一个巧克力派,“吃点东西?”

    楚歌反应了两秒,倏地正过了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拨了拨额发。

    还真是奇了怪了,上一次他陷入这种深沉的,没有梦境打扰的,绝对安稳的睡眠,也是在范希家里过夜的时候。

    难以企及的安全,都是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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