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破晓,楚歌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起身朝浴室走去。
闭着眼硬生生等到天亮的感觉太难受了,这次他宁愿有长梦来纠缠,也好过失眠一整夜。
作为国土最北的林区,即便是六月,晨间的气温也还是很低的。冲过热水澡的楚歌穿着短袖走进客厅,很快就觉得阴冷。
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西红柿和生菜,洗净厨具,想着来做几份简单的三明治。但由于太过心不在焉,他没动几下刀,指尖就传来刺痛。
嘶。
左手食指侧边被切破一道长口,他望着争先恐后涌出来的血珠,有些茫然地呆在原地。直到有人走到他身边,不算太温柔地拧过他的手。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楚歌触电般地弹开了手。
范希顿了一下,转而把他手上的刀抽走。
楚歌没有抬头,所以错过了他极力隐忍着的表情。腥甜的味道散布在空气里,范希被这气息激得太阳穴狂跳。
他屏住呼吸,撂下一句“在这等我”,便回了房间。
很快他带着药水和创口贴回来,手上还多了一件外套。他很顺手地将其披在了楚歌肩上。
楚歌面上没什么表情,内心已经地动山摇。
范希照顾人的细节做得天衣无缝,或许他就是这样体贴的性格,这份体贴不具有针对性。但谢七羽昨晚说的话在楚歌脑中循环播放,一整夜都没有断过,使得他根本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关照。
因为他真的觉得太近了。
花一样的柔和很近,手掌滚烫的温度也很近。
没被那么评价之前,他还能装傻维持现状,现在不行了,他已经没办法做到客观。
普通的接触也能叫他心猿意马。
眼看范希拧开药水瓶盖,抽出棉签,下一个动作就是要把他的手捉过来,他赶忙打断。
“我自己来。”楚歌勉强地挤出声音,“吵到你了?”
“没有,我一直醒得很早。”
范希注视着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目光,却让楚歌如同全身过电。
但他不能否认,他不讨厌。他不讨厌与他独处,他可能真的……喜欢和他独处,喜欢他这样注视着自己。
所以他理所应当承受这份“难熬”。
这就是“喜欢”的感情吗?
喜欢就要付出代价。
楚歌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手指包好,范希接过楚歌切了一半的番茄开始下刀。他朝他的动作看去,他的刀法又快又稳,倒是比很久之前就开始进厨房的自己还熟练。
切好番茄,煎六个鸡蛋,把生菜叶撕好叠在面包片上,沙拉酱的盖子撬开放到一边——他一言不发地准备好了他想要做的一切。
“山里冷,多穿点衣服。”
范希提醒了一句,便走回了房间。
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隔着一扇门,范希能听见在自己离开后,楚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他能听见他的吞咽,他心脏紧张的跳动。
可惜他无法辨别心声。
谢七羽靠坐在床头,对他笑得一脸暧昧。范希倏地来到他跟前摁住他的肩,警告道:
“你不要再乱说话了。”
“啊?”
“我说你不要再乱说话了,行吗?”
谢七羽心说我讲的是事实吧,你恼羞成怒什么?他扯着嘴角怼回去,“你一开始说不跟你扯上关系他才是最安全的,现在已经都这样了你是不是要换一种计划?你干脆把他追回来得了,他明明就喜——”
“好了你安静一点!”
被那双棕绿色的眼瞳钉在原地,谢七羽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
按照计划,他们将露营两日后再回来这里。几人整理好行李出发,那位穿着马褂的户主已经等候在门前了。他开着越野车将他们送到了山脚下,坐一截缆车越过眼前的小峰,就可以自由往林中进发。
零星的游客聚集于此。还没到旅游旺季,年轻人很少,缆车安静地载着人们俩俩上山,眼前的每一帧画面都带着静谧又辽阔的气息。
楚歌的视线追着某个身影而去,范希在和户主告别,男人背对着他朝范希说了什么,然后很恭敬地欠了欠身,范希背着手目送他驶离。
他察觉到了违和,但没等他细想,范希朝他这里看过来,楚歌立刻别开了眼睛。
纪瑾瑜咳了一声。
“你们怎么了?”
楚歌没听见似的往前走。
“等下。”纪瑾瑜拉住了他,“我送你的水晶你带了吗?”
前两天准备行程的时候她就特地提醒他了。楚歌点了头。
“放哪儿了?”
楚歌又拍了拍背包侧面的口袋。纪瑾瑜伸手进去翻了翻,把挂坠拿了出来。
“别动啊。”
她绕过他的脖子,楚歌想躲,被她不客气地摁住,她要亲手给他戴上扣好才满意。
她把紫水晶塞进了他的衣领里,“平安符,离开秦安岭前别摘下来。”
晨光下的山林里满是雾气,缆车升到一定高度之后再看脚下,浮动的白雾犹如棉花,不远处群山连绵,还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河流和琥珀。从缆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身处林中。
夏栎林。
三四十米高的乔木静静地伫立于此,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普通的吸血鬼定是不愿意踏入这里,但谢七羽的表情淡淡,没什么太大反应。
果然要被知道真名才会害怕吗?
楚歌和李啸威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头继续研究地图。
艾莎举着单反在拍照,谢七羽看起来很单薄的背上背着他和艾莎的两个大背包。当然不担心他会觉得吃力,只是望着他这一路意外沉默的背影,李啸威没由来地想到了光怪陆离的某个晚上。
聒噪的酒吧里,少年坐在水台上,对他无所谓也无所畏惧地笑道:
谢七羽就是我的真名。
秦安岭730万公顷的林地中,繁衍生息着种类相当多的珍禽异兽。楚歌捧着范希整理好的生物图鉴,鹿、棕熊、紫貂、天鹅、雪兔……等等,一大串名单列在纸上。他们碰运气般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就拍到了梅花鹿,矮羊和紫貂,还有好多种叫不出名字的飞禽和昆虫。
楚歌自知自己是对行程规划出力最少的人,所以他揽下了所有写调研报告所需要干的活,一路上都跟在艾莎旁边做记录,他和她第一次合作,配合得倒是默契,效率很高。
正午时,他们走到了呼玛湖边。
“就在这里休息吧。”
范希放下了指南针,大家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都没有异议。
这里风景秀丽,湖水清澈的如一面明镜,唯一可惜的是出发时还湛蓝的天空变成了灰白色,太阳被挡在了云层之后。
楚歌见状不禁皱眉。早上天气预报上还说是晴天。
“山里边的天气说不准的。”纪瑾瑜盯着天边隐约可见的乌云,若有所思道,“没事,我们带了雨具。”
天气是可以人为操作的。
楚歌忽然想起了之前某次午餐时范希跟他说过的话。巫师能做到的最了不起的几件事:占星预知,精神干预,移风唤雨。
当然,这不应该是此时变天的原因。
天阴下来,气温好像也连带着降了不少。见楚歌和纪瑾瑜都在搓手,李啸威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堆木块,他默默在旁边捣腾了一会儿,架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火堆出来。
真是有种野外冒险的感觉了。楚歌架起小锅准备午餐,艾莎蹲在他旁边帮他,两个人煮水下面,拆袋分盘,楚歌只要抬起手艾莎就知道他要什么。
“谢谢。”
艾莎弯着嘴角摇了摇头。
楚歌渐渐归纳出了艾莎和范希的相似之处:他们看向他的时候总是很平和,非常坦然,就好像他们早已将他了解了个透彻,他的言行举止全部在他们的预料和理解中,并且无条件的信任和接纳。
所以到底为什么?
楚歌暂时想不到合理的解释。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没有解释的。
纪瑾瑜观察了他们一会儿,退到一边,拿起楚歌写了好几页的笔迹看了起来。
“我能看一下照片吗?”
艾莎应声回望她,“嗯。”
她翻了翻相机,艾莎的拍照技术不错,一张张飞禽走兽拍得犹如科教图书里的插图。可翻了一会儿她按键的手越发慢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一张人像上。
那还是阳光形如光柱投射在林中的时候,纪瑾瑜站在树边,仰望一角蓝天。光落在她的长发上,暗红色的发丝被镀上一层橙黄,漂亮得发光。
她的背影与镜头之间,正好有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过。
趁楚歌去打水,纪瑾瑜提着相机走到艾莎身侧。
“你……”她琢磨了一下措辞,“你为什么一直拍我?”
艾莎抬起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好看。”
谢七羽坐在湖边打水漂,小石子蹭过水面再弹起,重复两次后沉没。没等他捡起第二颗石子,旁边有人扔了一把,小石子弹了四下才沉没。
李啸威默默地眯起眼,又扔了一把,这回弹了五下。
这谢七羽怎么受得了。
他瞪了他一眼,搜刮了一大堆石子放在脚边,跟他较起劲来。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开始比赛,谁都没有说话,谁都很认真。
但是论这些野外的小游戏,谢七羽终究输给李啸威一截。
他把最后一颗石子朝李啸威大臂上一砸,砸完气鼓鼓地不再玩了。
谢七羽没使劲,李啸威挑了挑眉,心说怎么没给我砸个血窟窿出来。他本以为谢七羽是个百年老妖怪,但眼下看来,他真的就像个任性多变的小孩子。
“喂。”
李啸威沉声喊他。
“你今天是哑巴了吗?”
谢七羽翻了个白眼。
使谢七羽哑巴的罪魁祸首正独自坐在另一边,盯着天边某处,屏息凝神。
看他专注的表情,楚歌还以为他有什么心事,可他没收住自己的脚步,还是拎着锅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走过来的时候范希就回神了,对上他略带纠结的表情,范希会错了意。
“淡水湖,水煮开了可以饮用的。”他解释道,“据说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
楚歌接好了水,却没有立刻回去。
他坐在他身边,微风拂过他们的额发,呼吸都变慢了。
果然在他身边,他会觉得安全。虽然还是紧张,难以开口,但是“安全”的感觉他能很清楚地辨别。
因为他太知道“不安全”的感觉是什么样了。
现在在这里,天色阴沉,身后十米外就有一只吸血鬼。可他躁动不安的情绪被抚平,心结也随之迎刃而解。
楚歌的眼睫颤了颤,倏地抬起,很认真很仔细地用目光轻抚范希的轮廓。
就是因为这张脸,就是因为这道温柔的声线,就是因为过去数月中无数让他不知不觉就铭记住的瞬间。
即使真的引发那种陌生的感情,也只是个不关痛痒的意外。
是意外,是偶然……也是必然。
是命运最公正的裁决。
“怎么这样看我?”
楚歌顿了片刻,朝他指向眼前的湖。
透亮的湖水,倒映着四周的绿树。
“它很像你的眼睛。”
他轻声说。
“但是它没有你的眼睛好看。”
纵使范希活过百年,掌权夺势,算计得过无数时间和生命,他也没敢解析出这句称赞的意思是:喜欢。
撼动他的是,在这样一个他以为平凡无奇的瞬间,楚歌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
他等了上百年,终于再次见到他发自内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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