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海道(2)

    列车在轨道上行驶着,这一节车厢很空,只坐了太宰治一个人。

    海浪声拍打着沙岸,这是一趟海边列车,从车窗往外看能望见日本海。雨后的天空很美,宝石般清透。一道彩虹挂在海面上,色彩斑斓。

    “呀,是海上彩虹,我们要交好运了太宰治!”我兴奋地喊着,“难得的机会哎,不许个愿吗?”

    他身边的空气很安静,车厢里透过的风吹起他的额发。太宰治未发一言。

    “真无趣。”我嘟囔着,“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许个愿望好了。嗯……祝你早日有钱变成大富翁吗?啧,这画面有点难以想象,那我们换一个。祝你早日找到一个心仪的姑娘如何?啧,算了算了,万一你拉着人家去殉情岂不是害人。我再想想……”

    他突然打断了我。

    “阿澈。”

    他抬起右臂,将左手敷在我的身上,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缓。

    “我很抱歉。”

    我顿住了。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像是打开了拦着洪水的闸门。酸涩的滋味如同藤蔓,一点点攀爬到我的心上,然后收紧、缠绕。

    我努力压抑很久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是三十分钟前离开我家的,我也不知道现在依然用“我家”这个称呼对不对,姑且先这么用着吧。

    也许是我路上没怎么说话的缘故,太宰治的表情一直很沉重,我意识到我得说些有意思的话来逗他开心——明明太宰治是来度假的,不能因为我的一点小事情,就把整个假期都变得糟糕了。

    所以才有了上面的对话。

    只是,太宰治,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啊。

    我很知足了,真的。

    能再看他们一眼,已经是我余生不敢奢求的愿望,你帮我实现了,我感激你都来不及,为什么还要觉得抱歉呢?

    我缓缓开口。

    “太宰治,我啊,我其实很容易满足的。从小到大,我过得都是幸福无比的生活,爸爸妈妈很爱我,朋友们也愿意亲近我,我从来没有过什么烦心事,所以平时想得少,也没有那么多奢求。做了绷带之后,说实在的,该有的一切也都有,你对我其实已经很不错,不要把我平时吐槽你的话太往心里去,我只是唠叨习惯了而已。”

    太宰治笑了笑:“嗯,我知道。”

    “只是,偶尔啊,我是说偶尔,未免还是会感到孤独。”我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是群居动物嘛,何况我以前又是那样的家庭,一时间要自己面对这一切,调整不过来状态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嗯,阿澈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太宰治说。

    “嘿嘿,夸我就对了,你会发现我真的很好,然后一天比一天更确认这一点。”我大言不惭地说着,“未来我也会继续作为一条绷带而努力,目标是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绷带!”

    太宰治笑出了声:“是,再没有人比我们阿澈更优秀了。”

    我怔了怔。

    我们……阿澈。

    太宰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每次都戳中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好了,我知道的,现在的我并非孤独一人,我是有同伴的。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宰,啊,我是说,我可以喊你太宰么?”我声音放得很轻。

    “阿澈你随意。”

    “那么,太宰,以后请多指教了。”我说,“我要长住在你家,我会赖着你的,赶都赶不走的那种。我会抢你的游戏机,用你的浴池,还会占你的大床!”

    太宰治轻轻笑着。车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声,金黄的日光斜斜地洒在太宰治身上,映得他无比温暖。

    我顿了顿。

    “太宰,说起来可能有些没骨气,我只有你了。”

    海浪翻滚着,列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太宰治没有说话,只是将他的右臂贴在了胸口的位置,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强劲有力。

    “尽管住进来。”他嘴角弯起,“随时欢迎。”

    住到哪里呢?

    我可以奢求,在你的心里留出一隅空间,让我住进去吗?

    作为同伴,作为朋友,亦或是……作为家人?

    不知从何时起,“太宰治”三个字,像是烙印在我脑海里一般,挥之不去。

    他不是一个好老板,会欺负我、压迫我,还会使唤我去做很多事情。

    但我没办法讨厌他。

    我知道他有很多坏习惯,我知道他讨厌什么味道的蔬菜,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酒。我知道他每天早上起床都会踹被子,知道他经常忘记关灯就睡着了。

    他的每一丝微笑、每一份失落,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他的点点滴滴。

    我都记在脑海里。

    他的的确确,在我的眼中闪闪发亮,比夜空中的群星还要璀璨。

    一道弧光划过天空,我再次朝着窗外望去。

    看,彩虹还没消失,现在许愿还来得及。

    我希望,太宰治能永远平安幸福、顺心如意,我希望他能够快乐地生活,每一天都绚烂多彩。

    瞧我,多迟钝的一个人。

    不是甩不脱,不是逃不掉,而是我根本不想离开。

    这一点微妙的喜欢,究竟是从哪一秒开始萌芽的呢?

    我后知后觉,直至今日才发现。

    *******

    我们抵达小樽是在晚上七点钟左右,临时找了家旅馆住下。太宰治说他不饿,所以并没有去买吃的。他从自动售卖机取了几瓶桃子酒,坐在榻榻米上喝着。旅馆外有人在唱小曲,是颂唱秋天的祝歌。

    一转眼已经快到秋天了吗?我甚至连夏天的尾巴都没抓住。

    太宰治一口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酒,还打了个嗝。

    “啊——月光,酒,如果这时候再有美人就更好啦!真是个幸福美满的夜晚呢!”

    “喂,太宰治我警告你啊。”我郑重其事地说着,“你如果喝多了,这地方可没人陪你耍酒疯。”

    “桃子酒而已啦,阿澈你要不要尝一尝?”他又打开一瓶。

    这个人,清醒的时候装糊涂,糊涂的时候……他似乎没有糊涂过,都是在装疯卖傻。

    “太宰治你个傻子。”我嘀咕一句。

    太宰治:“……?”

    所以我为什么要喜欢这种人啊,真是件搞不明白的事。

    太宰治灌下第三瓶桃子酒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拦住他。

    “太宰,你能搞到纸笔吗?”我突然来了一句。

    “嗯?叫客房服务就可以,怎么了阿澈,你想量量自己的长度吗?”

    量你个头!不要时时刻刻都提醒我绷带的身份好吗!

    “是画画啊,画画!”我气哼哼地,“太宰,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画画,我也是学了十几年素描的人啊。”

    “哦!”太宰治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眼中像是闪烁着星星,“阿澈好厉害,你且等等别着急,我这就去叫客房服务。”

    十分钟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摆在我面前的一打铅笔、橡皮和一大摞纸,甚至还有彩笔!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跟服务生小姐姐墨迹的啊,弄了这么一大堆东西过来。

    “画吧。”太宰治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看我。

    我用绷带的一端卷起铅笔,在纸上一划——果不其然,歪了。

    嗯,做了绷带之后,用笔还是不太习惯呢,不过没关系,还能补救。

    “太宰你帮我按一下边角。”我举起橡皮对太宰治说。

    太宰治今天好使唤得很,居然乖乖帮我按纸,值得表扬。

    我擦掉了不满意的部分,然后补全了线条。

    首先是头发,唔,应该有些部分被压住了,还有些部分是翘起来的,总之有点蓬乱吧。

    再然后是眼睛,可惜我现在运笔不方便,画不出他眼神的精髓,只能勉勉强强照猫画虎描个样子。

    接着是嘴巴,要微翘,对,微微上扬一点弧度,他这模样最气人了。

    还可以画一画衣服和手臂,总归是我天天见的,都不用参照物,从记忆里拎出来就行了。

    最后就是……绷带了。

    我犯了难。

    说实在的,我不想和其他普通的绷带画在一起,我私心里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对于太宰治而言,也该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才对。

    我犹豫了半天没有下笔,突然,手中的笔被抽走了。

    我惊讶地看向太宰治,他脸上带着淡笑,将铅笔在手中转了一圈,戳在桌边。

    “让我试试看。”

    他起笔,铅墨从他的右手指尖开始涂染,绷带沿着他的指缝逡巡,柔柔地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我以为这便是终结了,但他并未停下,而是笔略一勾勒,向上延伸,带子勾过他的脖颈,擦过他的耳侧,绕过他的脸颊,咬在他的齿间。紧接着再度向下,攀上他的左手,落在他的掌心,最后尾端下垂到他的衣角边缘。

    太宰治将笔放下,轻轻开口:“怎么样?”

    我没说话。

    我根本说不出来话。

    我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极尽缠绵”。

    蒸腾的热气蔓延到周身每一个角落,如果我有表情想必此刻一定是红透了脸。

    “挺好啊。”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啊,那就带回去装裱起来,挂在墙上,阿澈就可以日日看,夜夜看,想看的时候要看,不想看的时候也要看。”太宰治说。

    装裱起来……

    我要羞愧而死了。

    “那个……太宰啊,我有些地方画得不是很到位,你让我再改改,再修一下。”我拿起桌子上的笔。

    太宰治把笔又抽走了。

    “不用改啦,就这样很自然。”

    很自然……

    完蛋了,太宰治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能让我大脑空白十分钟,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变成白痴的。

    “那我们不修了,就这样吧。”我赶紧把画推开,不让他再继续做文章。

    太宰治笑眯眯的,他一定是今晚喝多了才会让我如此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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