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过云间,沈羽骑着马儿这才慢悠悠的回来。
便在将到驿馆之时,却见黑暗之中隐约一个瘦小的人影站在那大门口,她停了停,细细看了看,却瞧着那人影快着步子朝自己这边而来。不由一笑,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快行了几步,已经听见了陆离那清脆的声音:“可等坏我了,少公怎的这么久才回来?”陆离将沈羽手上缰绳拿过来,一双眼睛瞧着沈羽:“平日吃个饭那要得这么久?少公又去哪了?”
“哪也没去。”沈羽双手背后,慢着步子走在陆离身边:“离儿怎的还不睡?是有事找我说?”
“没事就不能等你啦?”陆离将马交给驿馆小厮,仍也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这地方守卫森严,大街上也没甚好玩的。父亲也不陪我玩儿,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头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咕哝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此处王都重地,自然守卫要多。”沈羽微微低头,看了看陆离那不开心的小脸儿,抿嘴一笑:“不过离儿反是没睡,我带了东西给你。”
陆离眼睛一亮,急道:“是什么东西?”问过这句,看着沈羽眼中带笑,嘴一撅又哼了一声:“我就说,少公这么久不回来,定是背着我出去玩儿了。”
沈羽从怀中将那在宴席之中包裹好的青葡拿出来,递给陆离:“吾王设宴,规矩繁琐,自然比平日要耗费多些时候,我哪里还有空闲去玩儿?来此地这么久,离儿和陆将都没吃过新鲜的果子了。这青葡可是西余的好物,我吃着好吃,特带回来给你和陆将。”
陆离面上一喜,接过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帕子解开,捏了一个青葡放在嘴里,不住点头,索性将一串拿起来,把手帕放在沈羽手中,又捏了一个吃。
沈羽却笑:“不敢拿的太多,怕招惹麻烦。”眼瞧着陆离一个接一个的吃着,担心陆昭没得吃,又道:“好歹给陆将留两个吧。”
“父亲怕是早就睡下了。”陆离手中的青葡说话间便只剩下了三个,她端着想了想,拿了一个放在手里,另外两个放在沈羽手中:“给父亲留一个,剩下两个,少公自己吃。”
沈羽摇头:“我吃过了。这两个留给你父亲。”言罢,看了看陆昭的房门,思忖片刻:“我走之后,陆将就一直在房中?”
陆离点头:“父亲一直都这样,少公不也知道么。”
沈羽目光依旧定在陆昭门上,只道了句:“时候不早,离儿回房休息吧。”
说到此,陆离竟真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少公不说,我都不觉得困。现下一说,忽然就困了。”说着,对沈羽一拜:“少公早些休息。”便回了房。
沈羽站在院中,并未回房。瞧着陆离房里灭了烛火,这才缓着步子来到陆昭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手还没落下去,门便开了,陆昭站在门口,身上依旧带着酒气。
沈羽笑道:“陆将怕是等的都要从房里冲出来了吧。”言罢,随着陆昭进了屋子,又道:“王都森严,营中也无聊。离儿是憋坏了。我只有陪她多聊几句,不然,她怕是一夜都不睡了。”
陆昭恭敬地递了杯水给沈羽,叹道:“离儿自小被我惯的没规矩,小时候就在府中登高爬低的玩耍,她还年幼,过这样的日子,实在也苦了她。”
“离儿有陆将爱护,是她的福气。”
“都是孤苦伶仃的人,”陆昭复又叹气:“不过少公对离儿太过纵容,她如今愈发的没大没小了。”
沈羽抿了一口水,放在桌上:“泽阳一脉,龙泽之役后仅剩你我三人,何况离儿是陆将和父亲从小捧在手掌心里的,我待她如同我的亲妹妹,姐妹之间,无需分得如此清楚。”她看向陆昭,脸色一沉,低声只道:“我见到他了。”
陆昭眉心一紧,试探的问了一句:“沙子地,竭泽之刑?”
沈羽闭目点头,见到穆及桅那一幕,滚烫的沙子,干裂的嘴唇,带着血的皮肤,还有穆及桅那一双绝望的双目,如今想起,历历在目。她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哑声说道:“我只听过,今日却是第一次见。穆公追随吾王三十余年,如今光景……”她言语之间带了许多忧郁之色:“吾王此举……实在……”
陆昭独目一眯,抬手按住了沈羽的左臂,摇了摇头。沈羽会然点头:“陆将放心,不该说的话,羽自不会多说一句。”
“穆及桅与先公,都是战场杀伐猛将,”陆昭松了手,叹道:“有此一日,想必早也就在预料之中。少公年纪尚小,万不可在此时动什么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沈羽浅笑:“陆将知我。”她端着杯子,瞧着杯中水,缓缓开口:“我同穆公说了,若我明日在斥勃鲁之中胜出,我会救他一命。报当年之恩。”
陆昭苦笑不言,沈羽却看出这苦笑之中带满了担忧之色,又道:“陆将可听过白沙地的勇夫希葛?”
陆昭停了半晌,脸色更阴郁,随即拿了手边的酒壶灌了两口,咂了咂嘴:“没想到,斥勃鲁之令,竟能将希葛引来。”
沈羽神色一凛:“莫非陆将也知他厉害?”
“若要比力气,”陆昭摇头:“怕是舒余国中,无人能与之相较。”他眉头皱的愈发紧,担忧的看着沈羽:“少公,明日定要小心。”
沈羽心下却笑:怕是躲也躲不及了。
她点点头,并未将宴席之中发生的事儿说与陆昭,总是发生了,说了更是平添一份担忧。瞧着陆昭那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安慰了几句便出了门。
此时已过二更,月凉如水,风中也带了些许的凉意。沈羽长舒一口气,进了房也不点灯,只是走到窗前,瞧着架子上的长剑,细长的手指从冰凉的剑身上摩挲过去,在鹰爪暗刻之处停留片刻,眼中晃过一丝凄楚,又带了几分决绝。
自从父兄故去,她无数次在夜中月下看着这把长剑。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每当心中困扰烦闷,触碰冰凉的剑身,便能瞬间安定下来。今日宴请,武者加上她共有十四人,她淡然一笑,想来,怕是除了她之外,他人皆是舒余国中颇有名气之人,也难怪希葛会用那样鄙夷的眼光瞧着自己,冒着冒犯泽阳少公的风险,也要加以揶揄。
若是父亲还在,泽阳尚兴,试问谁还会如此对待自己?
时移世易,沉浮不定,那绑在沙子地中的穆及桅,已然证明了一件事——舒余王渊劼,只问功过,不讲情面。
纵使沈羽心中对穆及桅有一丝怜悯,也唯有在胜出之后,才敢妄谈报恩。
王就是王。王命不可违,违命便是作乱,便是造反。
沈羽一双剑眉微蹙,抬眼望向空中月亮,率赤甲军战哥余救王子亦,他人亦可。可要救穆及桅,只她沈羽才行,唯有拼命竭力的在斥勃鲁之中夺下狼首,她与穆及桅,才有生机。
可若要胜出,又谈何容易?
沈羽重重叹气,低垂眼睑,殊不知自己还能否看见明日的月亮。她闭了闭眼睛,竟真有一丝恐惧之感袭来,若是自己明日死了,泽阳一族,真的再没有人了。
门声轻响,脚步声传来。沈羽没有睁眼,却又忽觉身后一暖,她宽慰一笑:“离儿是真觉无聊了,怎的还没睡着?”
“羽姐姐,明日会死吗?”陆离那原本听着都能溢出开心俏皮的声音,此时变的有些沙哑,靠在沈羽身后,一双眼睛也紧闭着,双手紧紧地搂着沈羽的腰:“会死吗?”
自西迁以来,陆离就再未叫过沈羽姐姐,原本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在人前称之为少公,时间长了也便懒得去改。如今一叫,又让沈羽想起以往泽阳,一家和乐,舒余国泰,天下民安。她轻轻拍拍陆离的手:“离儿又偷听我与陆将说话。这里不比故土,以后可不能再如此。”
沈羽本想着安慰陆离,却不想此语一出,陆离那搂在她腰间的双臂更是用力,隐约还听见了啜泣声,断断续续惹人心疼,她叹了口气:“明日之事还未可知,离儿何苦杞人忧天?”
“羽姐姐这样说,说什么以后,说什么不能再如此,可是不打算日后护着我了?”陆离泪眼婆娑,面上全是泪,吸着鼻子却又死抱着沈羽不松手,“那些人都那样厉害,羽姐姐只是个姑娘,要和那些人刀兵相向,还要写下生死契……今日,还特带了吃的给我,是不是真不打算活了……”
陆离越说越难过,脸上的泪珠儿全都擦在了沈羽的衣服上,沈羽拗不过她,又不能转身,只能劝道:“离儿知我功夫极好,那些人怎么打得过我呢?谁说我不护着你啦?从小到大,不都是我护着你的吗?日后,我还会如此护着你。”
沈羽说到这,陆离才松了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眉头都撇成了八字,仰头瞧着沈羽:“你说话算话。”
沈羽瞧着陆离那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心中不忍,从怀中摸出手帕轻轻给她擦着眼泪,如水的眸子柔和的看着她:“离儿前些日子还说自己长大了,哪里有大姑娘还哭成你这模样的?”
陆离却躲了躲,拿过手帕抖了抖:“这手帕你方才用来包了果子,现下又拿来给我擦脸,羽姐姐的心真是好宽。”
沈羽被陆离说的面上窘迫,急忙伸手想把帕子拿回来,口中匆忙说道:“那我拿去洗洗。”
陆离却握着手帕一躲,把手帕放进怀中,三两步的跳到门口,对着沈羽眨了眨眼:“这帕子上的花纹图样,还是一年前我和你一起绣的呢,瞧着都旧了。我去给你再做个新的来。”说着,打开门,却又停了步子,抬眼看着沈羽只道:“明日此时,离儿把新的帕子拿来。羽姐姐,要亲自来取。”
沈羽会然点头:“好。”
陆离终是露了笑容,出门而去。
沈羽轻叹一声,转而又站定窗前,伸手抚在长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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