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深夜,赤甲军终在河边安下了营帐,取水之后便挨靠着各自闭目睡去。沈羽坐在那简单支起的小帐篷外面,听着河中流水声响,看着眼前火苗忽晃,间或有几个兵士那如雷的鼾声传来,巡夜的两队人马从不远处来回走过,却无困意。
本该是两日后,在皇城受吾王军令,浩荡出城,却在今日突生了变数,士气多少受了削,出城之后又是一日赶路,行至此间还不足一日,却颇觉心中不安。
军心不定,怕是一战之中最大的危险。
陆昭打了个酒嗝,拿着树枝挑了挑面前的火堆:“明日还要行军,少公早些休息。”
沈羽摇头只道:“陆将睡的着么?”
陆昭却笑:“我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什么地方都睡过。可唯独眼下,恐也睡不着。”
“吾王心思难测,早一日发兵,晚一日发兵,只在瞬息之间。”沈羽叹道:“可这瞬息之间,人的心思,怕也就变了。”
“此去朔城,敌军八千。”陆昭咂嘴,呼出一口酒气:“而我们却只有三千,但只这三千,也只有一千八的精锐。舒余精锐赤甲,在龙泽战中,折损太多。此一战,吾王是打定了主意我们能以少胜多破釜沉舟,又或是让我们……”他言至此处,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叹气。
穆及桅闻言一笑:“陆将此言,洞悉先机。”歪过头看看沈羽:“少公,可有什么想法?”
沈羽苦笑:“并无。”
“既没有,不若我这个老家伙,跟你聊聊此前听见的城中轶事,博君一笑?”穆及桅口中说着,眼神却依旧瞧着沈羽,那目光,却分明不是“轶事”如此简单。
沈羽眉头一皱:“穆公有话,但说无妨。”
穆及桅轻声一笑:“来此之前,听了个趣事儿。听闻公主桑洛的婢女疏儿,前一日被公主重重的掌掴,抽了鞭子,绑在了沙子地中,淋了一夜大雨,晒了一早日头。”
穆及桅说道疏儿二字,沈羽那低着的头忽而抬起,有些惊讶的瞧着穆及桅,不由得跟了一句:“疏儿?”
穆及桅却神情自若:“今日一早,又听闻公主向吾王请罪,说自己管教不严,下人妄自揣测自己的心思,惹了祸事。”
沈羽心下一沉,想来定是昨夜里自己在一道门外遇见疏儿的事儿,惹了公主大怒方才如此,她犹疑不定的问道:“穆公,何以知道此事?”
穆及桅只道:“我这个老头子,在吾王身边呆了三十年,有些事儿,该知道的,总归知道。可有趣的事儿却不在此,而是吾王下令赦了疏儿的罪,让公主带回去了。没多久,这即刻发兵的口谕便传了过来,少公且说说,有趣不有趣?”言罢,哈哈大笑。
笑声在耳,沈羽却面色沉重,看了看陆昭,陆昭面色阴沉,一只独眼只是死死的看着那烧得正旺的火堆,不着一词。
沈羽只道:“穆公,沈羽愚钝,不知此事,有什么玄机。还望穆公指点。”
“并无玄机,”穆及桅看了看陆昭:“想来,陆将清楚一二。不如,陆将先说?”
陆昭神色一晃,有些凄然的看着沈羽,轻声只道:“看来,昭前几日与少公说的话,怕是要应验了。”
沈羽见陆昭神色凝重,言语之中带着浓重的担忧,眨了眨眼沉吟片刻只道:“陆将说的,是公主的事儿?”
“公主钟情于狼首沈羽,此事,怕已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了。”穆及桅接上一句,拍了拍腿,叹了一声:“少公,我们行至此间,知根知底的,不过你我三人。但你知我知陆将知,公主却不知,吾王,也不知。”
“此话,陆将与我说过,可便是如此,”沈羽依旧摇头:“那与吾王与此战,又有何干系?”
“少公,”穆及桅长叹一声:“你年少英雄,可经历太浅,官场中事,更是不知。事前我曾与你说过,昔日吾王命我率军攻朔城,救王子亦,我大败而归。可你又是否知道,王子亦因何被哥余叛军抓住?”
沈羽看了看陆昭,叹声道:“确实不知。”
“王子亦在乱军之中把自己的马给了伤了腿的将领,才被叛军擒住。”穆及桅眯起眼睛,神色沉重:“可如今过去多少时日?吾王却只派我去了一次。我却败了。我败了,除去哥余叛军众多,藏兵不发之外,还有一个缘由,他们将王子亦绑上城头,若我不退兵,便割下他的首级。我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真如穆公所言,”陆昭晃了晃手中酒壶,沉声说道:“此一番,难保那些哥余叛军不会故技重施。当日你有一万,而今,悬殊更大。”
穆及桅却不接话茬,又看向沈羽,低声说道:“王子伏亦,与公主桑洛,都是王后姜氏所生,二人兄妹情深。公主若非钟情于你,便是讨好你,想你拼了命救她兄长。”
沈羽会意地点点头:“穆公所言甚是,昔日公主深夜到访,也曾提及此事。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却不可置于皇族。”穆及桅微微摇头:“少公,我曾与你说过,公子牧卓,深得吾王欢心。不论公主是真的钟情于你,还是讨好与狼首,此举,都足以激起吾王心中不满。”片刻,又道:“吾王此举,是将你放在刀刃上,若你救得王子亦,他亦无所亏,若你救不得王子亦,败在朔城,你我的人头,不是落在哥余人手中,便也要落在吾王手中。可他今日被公主激怒,却又不能以公主做文章,便突改军令,匆忙出兵,让我军心不安,个中深意,你可明了?”
穆及桅一番话,沈羽颇觉胆战心惊。她纵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已然成了吾王手中,亦或是王子手中争权夺位的棋子。此时,不管是胜是败,恐怕都难逃一死。国危如斯,竟不知皇族贵胄还有心争夺这摇摇欲坠的王位。她面寒如雪,沉默不语。
穆及桅却又叹道:“吾王虽老,山河零落。可仍旧还有不少的事儿,只在吾王股掌之间。”他看了看沈羽,咬咬牙,低声说道:“利害关系,我已与你说明。现下尚有一计,你若愿意,我便替你做。”
沈羽微微一愣:“何计?”
“你趁夜离开,我带兵往朔城拼死一战。不管事成与否,你且保一条性命。此后改名换姓,做回原来的沈羽。我与陆昭,到死不会吐露一字。”
此言一出,沈羽却笑:“穆公,这是让羽背负沈族罪人之名。便能活命,又与刍狗有何分别?”
陆昭却道:“少公,穆公此言,情真意切,昭以为,如今形式,唯有如此。”言罢,竟矮身跪下对着沈羽一拜:“少公,沈家,只你一人了。不可意气用事。”
沈羽面色一沉,剑眉一挑:“不可。此种小人行径,我做不来。这样的话,日后也不要说。”她起身,却对着陆昭与穆及桅深深一拜:“两位皆是沈羽长辈,对羽爱护,羽自明了。但羽是泽阳沈氏族人,宁战死,不可偷生。此战无论胜负,皆应拼尽全力。若有幸救得王子亦,吾王若让我死,起码死的堂堂正正,不落世人口舌。”言罢,转身而去。
陆昭跪在地上双手握拳狠狠一砸,穆及桅却哈哈一笑将陆昭扶起来,拍了拍他的手,拿了酒壶对他晃了晃:“我便知道,我此一说,这倔脾气的小少公定然如此。沈公教导出来的好孩子,不论男女老幼,皆有铮铮铁骨。”说着,便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大口酒,抹了抹嘴:“陆将,也别愁眉苦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咱们两个久经沙场的真汉子,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他说到此顿了顿,险些冲口而出说个小姑娘,嘴角一咧,笑道:“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不成?”
陆昭也是一笑,拿了酒壶跟穆及桅碰了碰:“说的好,况此一战,我们也未必就输。便是明日要死,今日我们也喝个痛快!”
沈羽一人坐在河边,随身的长剑放在膝上,她仰头瞧着半空中一轮弯月,手指轻轻地从剑身上摩挲过去,片刻,才觉得心安。她虽自小见过战场,知道凶险,却从未涉足皇族国事,今日穆及桅所言,振聋发聩,她闻所未闻,想所未想。出征之事措手不及,但她心中终究意气风发。但现下,心中却有了千丝万缕的担忧。
吾王心思,她始终不敢妄自猜测,但穆及桅所言,终究算是有理。沈羽思索良久,不知如何左右决断。眼下两条路,要么输而死,要么胜而搏。两相权衡,两条路便成了一条路,她势必想到计策,救出王子亦,大破朔城哥余藏兵。可穆公口中所说的藏兵,究竟藏于何处,藏的多深?王子亦在敌人手中,究竟囚在何所,是生是死?
沈羽的目光在河水的流淌之中逐渐变得犀利,瞧着水中那月亮的影像,紧了紧手中长剑。此去朔城,还有八.九日,在这八.九日之中,若想不到法子,怕到时,也只能受死了。
进退两难。
她怆然一笑,兀自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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