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在办送嫁酒,赵家这边还在为明日的迎亲宴席做准备。
院子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从街坊们家里借来的十张方桌、碗筷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墙根下。
郭全拿着赵老太太给的单子去买肉、菜了,这些东西必须吃新鲜,不能提前太久预备。
“你说你办这么多酒席干啥,买酒买肉各种零零碎碎的,又五两银子花出去了。”
赵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对着那些桌椅犯愁,纳个小妾,花了她一半积蓄,都怪孙子作妖,纳妾都这么隆重,看他将来娶正经媳妇时怎么办。
赵宴平刚从东屋换了衣裳出来,听老太太又在心疼银子,赵宴平解释道:“我请的全都是县城里走南闯北的商户,我平时不招待他们,他们凭什么帮我打听香云的下落?”
这些年赵宴平一直在有意结交各路人脉,他要奉养祖母,不能远行,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打听妹妹的消息,包括调任的那些知县大人们,赵宴平都一一嘱托过,旁人会不会尽心替他打听赵宴平不知道,但他总要尽力。
赵老太太不吭声了。
香云就是被老二两口子给卖了,孙子小的时候拿叔婶没办法,孙子长大成人有了力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亲叔给绑了,吊在树上逼亲叔告诉他到底将妹妹卖给了谁。日头暴晒,老二晒得都不成人样了,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张拐子。
张拐子是当年这一带有名的一个拐子,老二见香云小小年纪已出落成了美人胚子,先与张拐子勾搭上,确定了价钱,再趁她与宴平不在家的时候,将只有六岁的小香云给带走了,交给了张拐子。
可老二交代出张拐子时,距离香云被卖已经过去了好几年,那张拐子早得了报应横死街头,香云到底被他卖到了什么地方,再无人知晓。
人海茫茫,到哪里再去找香云?
赵老太太早死心了,但孙子不死心,居然还在坚持。
旁的事赵老太太可以劝,唯独这件事,她劝不出口。
见孙子去牵马,赵老太太奇道:“你去哪?”
赵宴平头也不回地道:“去接我娘、小樱,您拿两床被子出来晒晒,这两晚她们跟您在西屋睡。”
赵老太太皱了皱眉。
纳个妾而已,孙子连一年只去一次的沈家都不惜多走一趟,如此给阿娇体面,真的只是出于一片善心吗,还是去年在花月楼,孙子其实已经见过阿娇,心里对阿娇这个小美人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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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宴平套上车板,赶车出了县城。
祖孙俩原是沈家沟的人,距离县城有二十里地,老捕头将宅子留给赵宴平后,赵宴平才带上祖母搬到了县城。
赵宴平没有回赵家老家,直接奔村头修得最气派的那座五进大宅去了。
这就是沈员外的宅子,赵宴平的母亲柳氏当年就是改嫁给了沈员外。
赵宴平故意出发地晚,到的时候已经红日偏西,歇晌的百姓应该也都醒了。
赵宴平刚跳下车,沈家大门打开了,一个四旬左右、大腹便便的男人剔着牙走了出来,抬头看到赵宴平,虽然一身布衣却难掩那一身威望,男人愣了愣,随即心虚地挠了挠脑袋,赔笑问:“稀客啊,宴平怎么来了?”
此人乃沈员外原配所生的独子沈文彪,柳氏嫁过来给沈员外当续弦时,沈文彪都二十岁娶过媳妇了。沈文彪非常不满老爹再娶,对柳氏一直都不尊重,赵香云被卖之前,赵宴平的二叔曾来沈家借钱,正逢沈员外带柳氏外出做客过几日才归,沈文彪不想接济柳氏的穷亲戚,命人将赵二叔撵走了,间接导致了赵香云的被卖。
柳氏回来发现自己丢了女儿,哭得人都晕了过去,沈员外心疼,亲手打了沈文彪十大板子。
沈文彪自此越发记恨柳氏,每年过年赵宴平来沈家给柳氏拜年,沈文彪也不给赵宴平好脸色,直到赵宴平当了捕快、升了捕头,沈文彪才开始忌惮赵宴平,再也不敢给赵宴平脸色看。
赵宴平就像没看见沈文彪一样,对旁边站着的看门小厮道:“我来拜见老爷、太太。”
看门小厮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进来,再去知会老爷、太太。
沈文彪本想出门逛逛,这会儿也不去逛了,涎着脸跟在赵宴平身后,纳闷他来做什么。
沈员外、柳氏闻讯而至。
柳氏今年四十二岁了,她天生美貌,改嫁沈员外后再也不用下地干活,养尊处优的,反而将小时候晒黑的皮肤给养白了,如今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依然美丽,只是她身形过于单薄纤细,眉宇间也始终笼罩着一丝愁绪。
沈员外是本地有名的乡绅,今年已经五十九岁高龄,与赵老太太是一辈人。但他身子骨没有赵老太太硬朗,背佝偻着,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让柳氏扶着,满头银丝,更像是柳氏的爹。
旁人都同情柳氏被迫改嫁一个老头子,柳氏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当初她答应改嫁时心里确实苦涩,但进了沈家后,沈员外对她十分怜惜,那时候的沈员外也才三十九,算是壮年,柳氏与他过了多年恩爱日子,只在沈员外过了五十后,两人的年龄差距才明显起来。
柳氏安于现状,赵宴平看着亲娘伺候这样一个老头,他心里不舒服。
但赵宴平也没有表现出来,行过礼后,他对二老道:“伯父,母亲,祖母为我说了一房良妾,明日家里办喜酒,我想接母亲过去看看她,不知母亲可否方便。”
柳氏先喜后惊:“你还没娶妻,怎的先纳妾了?”
赵宴平神色如常地解释道:“我不想娶妻,所以祖母先纳个妾服侍我。”
柳氏一听,想到儿子在娶妻一事上的执拗,无奈地瞪了儿子一眼。
沈员外摸着胡子笑道:“纳妾就纳妾,宴平年纪不小了,身边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说完,沈员外使唤赖在门口的儿子道:“樱儿带人去镇上的铺子了,文彪你去喊她回来。”
沈樱便是柳氏给沈员外生的女儿,也是沈员外最小的孩子,自幼聪明伶俐,被沈员外视为掌上明珠,对沈樱比对三个亲孙子还好。
沈文彪不敢违背老爷子的意思,出门找沈樱去了,镇子离得近,赶车两刻钟就能回来。
沈文彪一走,沈员外叫柳氏低头,他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柳氏刚要开口,沈员外摆摆手,催促她道:“你快去收拾包袱,把樱儿的也收拾了,等会儿樱儿一回来,你们就出发。”
柳氏无奈,看眼儿子,她先去忙了。
沈员外咳嗽两声,一心招待起赵宴平来,如果不是赵宴平不肯亲近他,沈员外都想把赵宴平当儿子看顾。
但沈员外也理解赵宴平的心情,他大柳氏快二十岁,赵宴平小时候不懂事,肯定认为是他强迫了柳氏,怨恨得久了,便是长大了也难改掉从前的执念。
两刻钟后,柳氏收拾好了包袱,沈樱也被沈文彪接回来了。
回县城的路上,十四岁的沈樱亲昵地坐在赶车的赵宴平身后,笑着打听道:“大哥,你要纳的是哪家姑娘啊,你见过她吗,长得美不美?”
柳氏也期待地看着儿子,到现在她还没听儿子提过女方的情况。
阿娇的身世特殊,瞒是瞒不住的,现在不说,明日母亲与妹妹从旁人口中听说,反要吃惊。
赵宴平便简单地交代了阿娇的事,并未有所隐瞒。
柳氏沉默了。
沈樱心思通透,略加思忖后猜测道:“大哥单身这么久第一次看上一个姑娘,还特意接我们过来吃席,我那小嫂子肯定人美心善,是个招人疼惜的好姑娘。”
柳氏闻言,突然也想开了,是啊,如果阿娇姑娘真的只是一个归良的破落窑姐儿,不说儿子,婆母绝不会同意让她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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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前,赵宴平将母亲、同母异父的妹妹带回了赵家。
赵老太太还是很怜惜柳氏这个儿媳妇的,柳氏也敬重她,婆媳相处融洽,沈樱花容月貌,又是沈家的小姐,赵老太太对沈樱也很是喜欢。
隔壁朱家。
阿娇并不知道赵家都请了哪些客人,她要出嫁了,朱双双暂且搬去了上房西屋,翠娘陪她一起住在东厢。
翠娘已经悄悄告诉了阿娇,赵老太太并没有要把翠娘送给她当丫鬟,只是派遣翠娘过来看着聘礼,不能让金氏抢了去。
阿娇早知道赵老太太是个抠门的,做出这种事来毫不稀奇,聘礼在阿娇手里,还是会回到赵家,一旦落了几样在舅舅家,就彻底与赵家无关了。
夜色笼罩下来,深秋的夜晚黑漆漆的,星光也黯淡。
“小娘子,咱们睡下吧。”翠娘去泼了洗脚水回来,准备落栓了,问阿娇的意思。
阿娇刚要应,窗外忽然传来舅舅的声音:“娇娇你出来一下。”
阿娇看眼翠娘,她下了床,穿着绣鞋出去了。
朱家院子里有棵橘子树,朱昶将阿娇带到树下,扫眼上房的窗户,隐约看见金氏迅速低了头下去。朱昶无奈地摇摇头,背对窗户站在树后,看着面前的外甥女道:“娇娇,舅舅对不起你,连累你只能给人做妾,不然以你的好相貌,去做官太太都当得。”
阿娇垂着头,轻声道:“这都是命,舅舅不必自责,赵官爷是个好人,我过去后会安安分分地跟着他过日子,舅舅安心与舅母过吧,别再为了我的事与舅母吵了。”
外甥女越懂事,朱昶就越难受,忍着泪,朱昶走到阿娇面前,一边做抱住阿娇拍她肩膀的样子,一边迅速将一包东西塞到了阿娇的手中,低声道:“这里面有你娘留给你的嫁妆首饰,也有舅舅亏欠你的,阿娇收好,千万别让你舅母知道。明日到了赵家,晚上你也跟赵宴平交代清楚,那赵老太太心地不坏,人却是个抠的,咱们别让她诬蔑你偷拿她的东西。”
只这两句叮咛,阿娇就靠着舅舅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
朱昶也抽了几声,怕越哭越难受,他忍着不舍推开外甥女,挥手道:“好了,回去歇吧,别哭,仔细明早肿了眼睛,丑。”
说完,朱昶先走了,脚步飞快,逃跑一般。
阿娇躲在树后抹了好久的眼泪,这才回了东厢。
翠娘铺她自己的被子时,阿娇侧躺着,偷偷打开舅舅给她的布袋子。
里面有一根金簪、一对儿玉坠子、一双银手镯,除此之外,还有几块儿碎银子,至少有十两。
阿娇拉紧布袋,捂住了嘴。
十两,那是她的卖身银子,舅舅又还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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