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放学回家,肖辞走在一条昏暗的小路上,这里人声寥寥,安静到甚至能听到墙角草丛里的虫鸣。

    这样的安静,在广州这样的城市并不多见,肖辞的内心就像周边环境一样,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兀地,脚步一顿,肖辞下意识地察觉到不对。

    转过头去,他看到黑洞洞的楼宇之间,漫长小路的深处,静静地,停着一辆车,把本就不宽的小路堵了个大半。

    车灯黑着,就像是在那里搁置了许久。

    肖辞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烧到脑子不大好使了,他挠了挠脑袋。

    刚刚…有那辆车吗?

    周六周日两天时间,肖辞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把广州市所有初高中以及职业学院,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按照地址信息,一家一家地去排查。

    他印了很多份哥哥的寻人启事,贴在这些初高中附近的醒目处。广州的天气一天一个样,前几天还在降温,这两天突然就热起来了。贴寻人启事的时候,肖辞身上的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T恤就跟黏在了身上一样。在烈日下忙了一整天,喉咙火烧一样地疼,刚刚消退的体温又烧了上来。晚上回了家,只得又喂自己喝退烧药,暂且先吊着。

    第二天,肖辞又去人多的十字路口发寻人启事,人来人往,无数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十五岁的男孩子,说不看重自尊是假的,可是他不敢戴口罩,他不敢挡住自己的脸。哥哥跟他是双胞胎,虽说是异卵双胞胎,但多多少少肯定是长得像的,他露出自己的脸来,也许见过哥哥的人就会反应过来。

    万一呢。

    但是大家都很忙,大部分人形色匆匆,不会接他手中的寻人启事。有的小孩见他是个小哥哥,忍不住好奇地往他跟前凑,可他们的家长会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然后一把将自己的小孩拉走。也有的人,接了他手中的寻人启事,看个热闹就随手扔掉,就跟看广告单没有什么区别。

    肖辞看着心疼,找个没人注意自己的间隙,压低帽檐偷偷捡起被人丢掉的寻人启事,拍干净上面的土接着用。

    一张黑白的寻人启事一角钱,他一天发一千张就得花一百块。他目前还没有赚钱的渠道,用的都是爸爸妈妈留下来的那点儿血汗钱,用一角,就少一角。

    他舍不得浪费。

    中午的时候,肖辞从包里翻出来自己提前煮好,打包带来的米饭,蹲在马路牙子上吃。

    一个穿衬衫的青年凑了过来,“哎,兄弟,干得挺卖力啊,你是哪一家的?”

    “?”肖辞抬头看他,红红的嘴角黏着一粒白米粒。

    “你这样不行啊,”青年说,“你手里得拿些小玩具,比如气球之类的,先吸引小孩子们的注意,让他们走不动路,然后再跟他们的家长推销自己的课程,这样才能成功。”

    肖辞:“……哦。”

    那青年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然后凑到他耳边,“你看这样行不,现在是中午,领导们都休息去了,没人盯着咱们…”

    他晃晃手里的幼儿英文教育的广告传单,“你把你的传单分我点,我把我的传单分你点,咱们这样互相消化掉,不就可以少发一些,早点儿去休息了吗?”

    肖辞:“……”

    “不了,谢谢。”

    那青年的嘴角立马耷拉了下来,用一种看奋斗|逼的眼神看着他。

    肖辞:“你领导出来了。”

    “!”青年吓了一跳,立马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拉住一个带小孩的妇女就开始疯狂推销。

    肖辞:“……”

    他终于明白那些带小孩的家长为什么那么抵触他了。

    感情是被这一片的商业课程机构给祸祸的。

    吃完饭就开始接着发,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正是太阳最晒的时候,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肖辞身子实在扛不住,才找了处阴凉,躺在花坛的边沿上眯了一会儿。

    下午换个地方继续发。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肖辞从商场外面一堆衣着光鲜的男女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眉头下意识就是狠狠一皱。

    转身想走,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吹着口哨就赶了上来。

    大手捏住他的肩膀,语气间满满的挑衅:

    “呦,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啊?给我瞧瞧呗。”

    “放手,”肖辞语气冷淡,“输了就别在我眼前晃悠,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吗?”

    姜猛咬牙切齿,一副痞子做派,“我今天还真就晃悠定了,”说着,就去抢肖辞手里的那沓传单。

    “堂堂校花暗恋对象居然当街发小广告,待我拍照发到学校论坛上,你猜你的那群脑残迷妹们会怎么看你呢?”

    “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穷乡僻壤里来的乡巴佬罢了!”

    肖辞越抵抗姜猛就越来劲儿,他死死地攥着肖辞的右胳膊,大手不知轻重地一掰。

    “咔”一声闷响,一瞬间,两个人都静了。

    然而姜猛到底咽不下那口气,心脏突突狂跳,嘴上仍在逞强,“你躲什么,我就看一下你有什么……”

    “滚。”

    肖辞护着那条耷拉下来的右臂,面色阴沉。

    姜猛这下是真怕了,倒退两步,慌慌张张地跑了。

    一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肖辞才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艹…”

    痛得要死,过电一样地麻,就跟右胳膊不属于自己了一样。

    很可能是脱臼了。

    纠结几秒钟之后,肖辞还是放弃了继续强撑着发放寻人启事的念头。

    实在太他妈疼了……

    肖辞左手环着右臂,紧走慢走地往家赶,一边在脑子里计算着去医院的花费。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以前身体好得很,想都没想过这种破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这一下子会烧掉他多少钱,他是完全懵然未知的。

    偏生老天还不肯放过他,也就是这会儿,肖辞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肖、肖辞!”

    熟悉的音色,惊惶的声调。

    肖辞咬着牙扭头。

    那是一个电线错搭,污水横流的小巷,巷子深处,几个彪形大汉把姜猛团团围住。而姜猛被绳子牢牢捆住,跪在地上,满脸菜色,瞳仁发颤地看着他。

    肖辞读懂了他的神色:

    救救我。

    这么大的一个广州,肖辞真是不知道自己倒了多少辈子的血霉,才能一天之内碰见他两次。

    转眼间,那几个肌肉虬结的高壮男人已经朝着肖辞围了上来。

    肖辞心道不好,小混混们什么样,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这几个男人明显跟那群杀马特的地痞流氓们不是一个路数。搞不好没准是……

    下一秒他的猜测就得到了验证,眼前这个戴着面罩的男人二话不说就是一拳直冲他的脑袋。肖辞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闪身,那人一拳锤在了墙上,发出一声让人心惊的闷响。

    “肖辞小心,他们是绑匪!可能要割我们的…”姜猛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瘫倒在地,被人拿毛巾堵住嘴巴,彻底噤了声。

    那一拳打空的男人明显恼羞成怒,他的两个手下一人上来按住肖辞的一只胳膊。剧痛由受伤的右臂一瞬间涌遍四体百骸,如同手术刀生生割裂肌肉纤维。肖辞疼得牙关都要咬碎了。他不知从哪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拼着断臂的风险硬生生甩开了两人,飞起一脚,将他们蹬翻在地。

    就借着这群人惊愕的那么零点五秒,肖辞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发抖的手去解姜猛身上的绳子。

    姜猛挨了那么一下子,整个人都吓傻了,身子不住地痉挛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口吐白沫。一直到肖辞给他松了绑,他还僵愣地跪在原地。

    “走!”肖辞大喝一声,拼命扶起姜猛,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他们走不了了。

    面罩男人居高临下,高大的身形笼住了全部视线,而他双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夹着阴森的笑意,猛地朝着姜猛捅来。

    噗呲——

    “唔…”

    姜猛几乎是机器人一般,一晃三颤地咔咔扭动着脖颈,那点儿溅到身上的温热让他的瞳孔收缩至极限。他看到他最讨厌的少年,替他挡了一刀,那把尖刀就插在少年的小腹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少年绵软的白T恤。

    姜猛如遭雷击,浑身僵硬。

    而少年拼尽最后的力气推了他一把,小小的喉结上下起伏,梗着血的嗓音虚弱至极:

    “笨蛋,还不…跑。”

    肖辞倒了下去。

    他眼前一片模糊,视网膜上仿佛溅上了鲜血,黑红一团。他感觉自己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鼻子被人拿毛巾捂住,那股刺鼻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肺里钻……他感觉自己的挣扎轻了,脑袋空了,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被抽走了。

    他再也动弹不得。

    就这么,完蛋了吗?

    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跌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深渊,那下面流着滚滚熔岩,灼热的火蛇贪婪地将他吞噬。

    而在无尽的黑暗过后,他终于迎来了光明。蓝的天,蓝的海,洒满阳光的金色沙滩,潮起潮落,洁白的浪花翻涌成裙边。而在那陆与海的交界,两个人背对着他。男人身材高大,女人的白裙为海风吹拂,他们互相依偎……当他们转过身来的时候,肖辞几乎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那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还那样的年轻。他们向他张开双臂,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而他终于鼓起勇气,一步步地走向他们,扑进他们怀里崩溃大哭。

    生而为人十五载,他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委屈过。

    爸爸大手拍打着他的脊背,妈妈紧紧拥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肖辞觉得好温暖,好幸福。

    他觉得自己又有人疼爱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甚至知道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可他仍旧不愿意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他甚至觉得,如果生命止到这一秒,他也甘之如饴。

    这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幸福的归宿。

    “爸爸妈妈,我好累,你们…带我走吧。”他的声音如孩童一般呜咽。

    男人点了点头,他们带他踏上一朵彩色的云,忽然,肖辞想到了什么,他问,“哥哥呢?”

    女人脸上是他见到过的最温柔的笑容,她捧着他的脸,轻声道,“不找了,咱们该习惯没有哥哥的生活了。”

    男人宽广的胸怀将他们笼罩,“是啊,他跟我们缘分已尽,今生今世就到此为止。”

    肖辞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他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自己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彩云飘入梵音袅袅的天国,肖辞却在一步步倒退,直至云彩边沿,再退半步,就是翻滚着熔岩的万丈深渊。

    而后,他看着他们脸上扭曲了的神情,一点一点转过身去,痛彻心扉。

    “不要,宝宝!你回来,咱们一家永远团圆,爸爸妈妈亏欠的爱全部给你!”

    “他是我们一家人痛苦的根源,不割舍掉,我们就无法往生极乐!”

    肖辞拼命咬紧牙关,泪水在明晰的下颌线条一滴滴汇聚。

    没有哥哥,还算是一家人吗?

    原来,骨肉至亲,也是可以割舍的存在吗?

    他终于毅然决然地迈出了那最后一步,在惊呼声中,于九重天国一跃而下。长风在他耳畔呼啸,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飘向天空,他带着满心的遗憾与希冀,拥抱深渊……

    ……

    肖辞醒了。

    黑暗的天空飘落着雨滴,淌进他的眼睛里。

    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他装进麻袋,任他的意志拼命反抗,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想张嘴,他想喊,可他发不出声音,他不想放弃,他还没有找到哥哥,他就是死也不想放弃……可他只能任由黑暗将他贪婪吞噬。

    忽得一声|枪|响,天地为之震撼。

    尚且露在外面的双眸撞入巷口的一道高挑身影。

    那薄抿的唇将|枪|口的烟雾轻轻吹散,修长的手指转上一轮,咔哒上膛,将枪口对准了那群大惊失色的面罩男人:

    “给你们三秒钟时间。”

    “在我下一弹发出之前。”

    那群面罩男人没能逃跑。

    他们被活生生打断了腿,痛不欲生,然后被进了监狱,接受法律的裁决。

    那个身影走到瘫倒在地的肖辞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单膝蹲下,伸出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和腰,将他抱进怀里。

    撩起他红透了的T恤,皱着眉头为他检查伤口。

    漆黑的雨滴从屋檐滴下,滴在肖辞微颤的唇。

    困意袭来,肖辞看不清那张脸。

    他只能隐隐感觉到,自己跌进了一个怀抱。

    温暖,结实,带着一种独特的,独属于少年人的发肤寒香。

    而那个胸膛无比炙热,火炉一样,替他驱散寒冷,为他抗下一切苦难。

    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肖辞的眼皮缓慢地眨着,迟钝的大脑充满了困惑。

    那人腾出一只手来,撑开一把大伞,罩在他的头顶。

    这一幕似曾相识,昏迷之前,肖辞的最后一丝意识想着。

    他想在这个怀抱里多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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