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河桥边,这日细雨微微。配着冥界一贯阴沉的天色,云暮有雨落,本是个不错的天气。
但同往日的好天气相比,今日这风势确是有些大。
冥界的风,五界当中多数人都称之阴风。桥下的浊水流动速度之慢,恍若静止之态。奈河之上的水,不渡生灵,但可渡亡魂。
一老叟于奈河对岸,执起船桨,步子跨上身侧的摆渡船。那摆渡船的船身大体是玄色,使用的年岁久了的缘故,斑斑驳驳的印记也在其上,掉了不少颜色。老叟上船划桨,横渡奈河,直往对岸而来。
奈河桥另一头便是孟婆所居之处,凡间称之,孟婆庄。
这老叟此番,便是按照约定的时辰,会孟婆庄一岸接人。
因着那奈何桥,除了鬼差从凡间索回的阴魂之外,其他族类踏足其上,冥界监察之所“岗房”便可从天镜中窥之。还定会消耗那人不少法力。使用术法飞渡奈河,也是一样的结果。
待着玄色灵船到了彼岸,老叟方才收住了桨。这要接的客人,乘一股子黑紫之气,褐色鞋履点到船上甲板,顺势带了一阵不小的阴风,直掀开了老叟额上的破旧斗笠。
“哟!老朽的斗笠呀!”老叟惊呼一声,忙去扶额上的斗笠,好容易才将它稳住,“大殿啊,今日怎的这样急。”
方才上船的这位,身带黑紫之气,身形修长,上有十二纹章的玄红袍子裾已垂地,便是鬼君长子,大殿元祝。元祝负手背对于他,目光已至奈河对岸。引得老叟暗自纳罕,大殿这是连冕服也未来得及换呢。
元祝之后开口,声音一如往日,清冷的很,“老仙快些罢,本殿赶时辰。”
既是赶时辰,被称“老仙”的普渡尊者也不好多问什么,复又执起了桨,送这位大殿横渡了奈河。
......
元祝重至人界,时辰已是傍晚时分。今日是个五行运转之中不可多见的好日子,据说也是今日之中,妖帝长子出世,腾蛇一脉同妖界族类皆是大喜。
但这喜气,可没蔓到元祝这头。他不常出入人界,正巧这段时间乃是人界百年来阳气最重的时候,他只得又借着那具半残的肉身行事。
在人界,他现下的身份同冥界大殿算是没有丝毫干系了。余下个憨气的“家眷”,还等着他回去做饭......
*
第一次来人界时的疏忽,是穿进的将死肉身。肉身的原主乃是人界边城一人贩子...手中的断臂少年。同七八个浑身皆是恶臭,腥气汗味儿极重的男童锁在钢铁所铸的牢笼之中,这般等着买主来买。
彼时他只差将白眼翻到九重天上去。以肉身残躯上仅剩的右手捂了口鼻,额上几番的青筋暴起,才将笼子里的异味忍下来。
本以为这恶臭已是最难忍的玩意儿。可,待他的四魂与这凡间小儿肉身完全契合之后,太阳穴便因疼痛复而突突的跳起来。这具肉身的断手的伤,必是伤了还没几日的,伤口处都未曾结痂。如今疼得叫人身子发颤。
元祝失了片刻的神,一手捂住左臂伤处,瘫坐下来。他十分怀疑,这句肉身的原主,大抵是疼死的。
右臂上被人使力搀了一把,元祝下意识侧目过去,入目便是一张半边是血的脸。
“放肆!”肉身无甚力气去推开那人,元祝口上威严却不输。
那小男孩子倒觉着习惯了,撇撇嘴便道:“若不是你这样犟嘴,这手就不会被生生砍掉了。你这少爷脾气,都到了这儿了,便弃了罢......”
这肉身的原主是个什么人,他是懒得去计较。自冥界而出,便进了这具身子已是烦扰至极的事,他一时之间出不了这具身体。现在该想的是如何离开这恶心之地。
边城地方,监管没有大城、京都严密。他背倚着钢笼子上,赖得理身侧之人的聒噪言语,瑞凤眼眯着透着笼子的钢柱朝外望着。人界贩子买卖男奴是司空见惯之事,主管人界的“五道”人,可不会有空闲管这事儿。
算下来,人界现在是到了端午时节,吹拂而来的风都显闷热。街道之上行走匆忙之人占多数,皆是远远的瞧上他们这里几眼,撇开眼儿,便走了。
这是要等到何时,才能出这狗笼子里去!
......
不久,天色忽得转为阴沉,眼看着便要落雨。
元祝闭了眸,沉心沉念。一面亦迫着自身阴气沉入四魂八魄中,一面静候。身侧同肉身一般年纪的少年又是凑将过来,轻声道:“和福安!你记着,若有人来你得顺从一些,这样才能快些别买走。你这伤,得早些医治,感染的炎症严重了,是要人命的。”
元祝睥了那人一眼。
多管闲事。不必他讲,自己也是会争着离开这处。既来之则安之是他冥界大殿的好修养。
四五个人贩子,本在帐下横七竖八坐着饮酒,衣襟敞着,做足了袒胸露乳之姿。其中一人,只余一只眼,眼神却是尖得很,饮酒之余,盯着远处街道袅袅来人,一把将粗碗弃下。后惊出言语,口中声音颇大,“大哥,生意来了!”
余下几人依言回头。这不是孟家小姐嘛,确是!确是生意来了。
这孟家小姐连着两三个月了,隔段日子便会来贩场子里头挑人。数着,今日再挑一个就可凑足七个了。依着这样子的买卖频率,这孟家小姐可不就是个活财神嘛!
人贩子称为大哥的那人喝了一句,“愣着做什么,快去迎来!”
于是之后,三四个弃下了酒肉碗筷,挂在一旁的褂子上抹了抹手上的油汗,如恶狗扑食之势便过去了。
孟家小姐是个生的极好看的,今日着衣,裙摆有荷纹,衣色浅淡,襦裙素净,一抹齐胸。两侧发丝挽着,无有梳髻,照旧齐整的很。大抵是预料到闷热的天气之下,或许有雨落,她今日来撑着一把油伞。
几人紧赶着凑上去,言语阿谀。一瞬的,孟漾被四五个男子围拥这到了钢牢前。
来了几次都是这样的臭味儿,小山眉蹙了蹙,以帕子掩了口鼻,孟漾双目水灵直视近处几人,不喜道:“很臭......远些。”
四五个人愣了片刻,憨憨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孟家小姐心智有缺,不是个秘密了。这几人也是晓得的。心智有缺之人,脑子的弯子比正常人少了许多,有想法也都是直言。人贩子意在她身上的银钱,顺从居多。
“不够,再远些。”
......“好、好,小姐瞧上了哪个只管指给我们看。您瞧,您先瞧着!”
如今贩人的生意也愈发的难做了,十天半月不开张的时候也多是有。若是有这样隔上五六日便来一次的老主顾,这生意也好做许多。
如孟漾一般的客人,少遇,这几个可都盼着呢......
*
钢牢外头的声音四四八八都有之,很是嘈杂。元祝的右手之左臂的伤处上移开,默默然攥紧了破布袖子。原身的长相已同他原来的模样融合的七八成,瑞凤眼一抬,孟漾便现/在眼中了。
席地而坐,他瞧人少有的仰视这去瞧。
这一眼瞧孟漾的长相。只道五界的女子长得都不是一个曲调子的,像这样白嫩嫩的水灵模样,冥界是没有。
不过呢,长得水灵好看有何用,死后还不是枯骨一把,魂归冥界,继续受轮回的苦楚。他冥界大殿可不是神君仙家,受供于人前吃尽凡俗人的香火。同他沾染上的,都是些凡人忌讳的。
耳侧那小儿又在催着他“顺从一些”,元祝呼出胸口残余的死人浊气,失血苍白的唇撇了撇,右手便自铁牢笼子的空隙中伸了出去......
“带我走。”
......
元祝身侧那小儿又是一惊,想着一次大抵又完了。自己是前一日有人订下了的,和福安这人性子倔强,前一日里烧得昏死过去,好容易今日醒了,脾气还是半点儿没变。这哪有半分儿求人的样子。
他料想着,和福安这回又是没戏了,这伤口也不知道还能撑过几日。
孟漾垂下眼眸,顺着伸出的那黑乎乎的手朝笼子里头看去。这人盘腿坐着,左侧衣衫上满是血迹,盯得久了,她有些犯恶心。
自小,她便见不得血腥,容易犯恶心,而后自然而然的觉得头脑昏沉,步子渐渐迈不动。
朝下弓起身子,她一手撑在膝上,侧头仔细看了里头元祝的脸。眼睛好看,下巴好看,眼珠子黑,脖子不短,挑他也成。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同其他买回去的一样,没几日就连夜翻墙跑掉。
独眼的贩子瞧准时机凑了过来,“小姐是看上了这个?这可是个伤残,不好使活儿,您换一个罢。”
伤残?
哦对,他的身上都是血。
伤残也好,伤残最好......是个残废就不会偷跑了。
“就要这个伤残。他,要多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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