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上方的钟指向八点一刻。
歇洛克·福尔摩斯身穿一件长长的斗篷,头戴一顶灰色便帽准时出现在221B的门口。
他吹了一声口哨,远处那辆布鲁厄姆马车便穿过昏暗的夜幕驶来。他招呼齐禹和伊丽莎白·班奈特小姐上车,给了年轻的车夫半克朗小费,让他快速朝伦敦东区行驶。
伊丽莎白目光忧郁地扫过窗外空寂无人的街道,一秒钟后收回目光,满怀歉意地说:
“真是非常抱歉,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点也不想在半夜麻烦您去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是此行事关我妹妹的性命……”
“不必抱歉,小姐。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
伊丽莎白惊讶地抬眼看了福尔摩斯一眼,想要问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此时,车夫挥鞭轻轻地抽了马一下,马车便迅速动了起来,在灰暗阴沉的伦敦街道上熟练地穿梭着,打碎了这座万籁俱寂的黑暗都市。
马车内也是一样的安静。
齐禹微微拢了拢外套,无声地打量起身边的两人。
伊丽莎白小姐因为旅途劳累而神情憔悴,她微闭着眼睛,呼吸却趋于平稳。半分钟后,她握紧的拳头渐渐耷拉下来,应该是睡着了。
福尔摩斯一直保持着双手指尖合拢的姿势,没有移动过。
齐禹望了一眼窗外昏暗的街道,突然觉得歇洛克·福尔摩斯就像是黑夜里的一座灯塔,所有迷路的鸟儿遇到他都可以安心地休憩。
然而灯塔为旁人提供光明之路,谁又来陪伴孤独的灯塔呢?
她躲在黑色的帽檐内,目光矍铄地盯着福尔摩斯看了一分钟。从这个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细长的鹰钩鼻和深邃的眼眶……
“艾德勒小姐。”
又一次,在她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
“你观察我这么久了,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一点也没有。”齐禹心跳顿了一下,被抓包后实话实说道,“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对你的好奇心越来越浓了。”
“我以为华生写的文章——尽管他写得一点也不准确,甚至可以说非常地花哨——足以满足所有人对我的好奇。”
“文学、哲学、天文学知识——无。
“地质学知识——局限。但一眼就能分辨出各种土质。
“恐怖文学——广博。几乎了解一个世纪内每个恐怖案件的所有细节①……”
齐禹笑了笑,却道:“华生医生写得非常有趣,但这并不是我好奇的点。”
她又看了一眼伊丽莎白小姐,确认她正处于熟睡状态,才又小声开了口。
“我很想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你调查案件、采取这种冒险的行动,一点儿都不考虑自己的安危吗?”
“我以为你会问更加高深的问题,艾德勒小姐。”福尔摩斯回答道。
“我确实从不干鲁莽的事情。但如果一位女士迫切需要一位先生的帮助,这位先生是不应该过多考虑风险问题的②。”
他停顿了一秒钟,在齐禹同时慢了一拍的心跳中,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
“再说,艾德勒小姐,你先前去取的东西,足够保障我的安全了。”
齐禹下意识摸了摸衣兜。
“不过无意识地摆弄口袋里上了膛的手|枪,艾德勒小姐,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习惯。”
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狡黠的眼神中,齐禹无奈地笑了笑,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你的枪法还不错吧?”
“相当的不错。”她说。
福尔摩斯也笑了起来,说道:“自从华生结了婚并重归行医生涯后,我调查案件就缺少了一种乐趣。不过,现在它似乎回来了。”
“艾德勒小姐,待会儿麻烦你在车上陪伴一下班奈特小姐。我先进去查看我们的受害者,确保她暂无性命之危。”
说这话的时候,歇洛克·福尔摩斯从马车座位下的箱子里拿出乱七八糟的东西,背过身,往脸上和身上胡乱地抹着。
仅仅过了五分钟,齐禹对面所坐之人,就从一位高挑的侦探变身为一位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的老头儿。他手中拿着一杆烟枪,四肢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饶是她早晨见过福尔摩斯的化装技巧,此时仍然为他的速度咂舌。要是她的助理团队能有他的效率,恐怕那些积压的广告和代言早就完成了。
不过,她既然选择同他一同查案,自然就不会放任这位侦探先生独行。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班奈特小姐一个人呆在车上,车夫应该也会将她照料好吧?”齐禹问道。
“当然。小约翰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伙计。”
“那么,请允许我和你一同前去,好吗?”
齐禹说完这话,不给福尔摩斯拒绝的机会:她在他惊讶的目光中,熟练地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化装道具。
没几分钟,她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位躬着身子,有点畸形的中年糙汉。
皮肤略黑,眼睛炯炯有神。眉毛粗狂,下巴周围蓄着小胡子。声音低沉而沙哑,听上去不是一位脾气好的主。
她模仿着粗鲁糙汉的声音对福尔摩斯说:“伙计,我来找这儿我那大胆的婆娘。半夜偷偷溜出去鬼混,不知道是干的什么勾当。”
福尔摩斯尽情地笑了好一阵,才说:“华沙帝国歌剧院就这样失去了一位出色的演员,我表示非常地惋惜。”
齐禹也随着他笑了起来。
窗外,伦敦的黑夜在雾气的遮掩下,好像是恶魔的驻地,角角落落里都有洗不尽的罪恶。马车辘辘从中穿过,两侧的车灯射出白闪闪的灯光,像是在这黑暗中撕裂了一道口子。只是很快,这道伤口自己就愈合了。
马车驶过雾蒙蒙的街道和黑乎乎的河水,急促地在伦敦桥东的河岸边停下。
厄朴天鹅巷就隐匿在码头旁的高大建筑物后面。
齐禹下马车的时候,伊丽莎白还在梦乡中。她睡得显然不安稳,狰狞的表情暗示着她正在和噩梦抗争。
不过,能睡一觉总是好的。她将大衣外套盖在了伊丽莎白的身上,给了车夫一克朗的小费,然后随着歇洛克·福尔摩斯顺着这条污秽的小巷行走。
在街道两侧流浪汉异样的目光中,福尔摩斯镇定自落地将齐禹护在内侧。
等到了杜松子酒店旁,他们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默契地紧挨着彼此,沿着陡峭的阶梯向下探去,绕过台阶上川流不息的醉汉们,找到了一个类似洞穴口般黑漆漆的豁口③。
这就是传说中的“黄金酒馆”。
借着门上悬挂的油灯光线,齐禹摸到了门闩。
福尔摩斯先走了进去。一分钟后,她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转身将门缓缓关上。
透过短暂而微弱的灯光,她看清了这间又深又矮的房间,和其内东倒西歪的烟客。呛人的烟雾中闪着忽明忽暗的红色光点,一位面无血色的伙计循声穿过烟雾跑上来③。
“嘿,先生您来巧了。这里刚刚空下一个木榻。”他小声招呼道。
同时递过来一杆烟枪,指了指炭火旁边的位置。
只是说话间,那个空木榻已经被一位驼着背,步履蹒跚的烟鬼占领。
“又是他……”那伙计悄悄骂了句,然后朝这位新客递了个抱歉的眼神。
齐禹从伙计的肩上望去,瞟了眼那位烟鬼瞬间变得炯炯有神的目光,又低头,烦躁地跺了跺脚。
“不需要,不需要……”
“先生,您看?”
“伙计,”粗鲁糙汉满目凶光,气愤道,“我是来找这儿我那大胆的疯婆娘的。我瞧见那死鬼和一位身穿红制服、道貌岸然的家伙混到了这里,不知道干的是什么勾当!”
伙计见这位不是客人,而是来砸场子找人的,立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转身正欲离开,却又被喊住了。
“伙计!”
他下意识回头,却瞟见这粗鲁糙汉故意露出了口袋里的左轮手|枪,当即吓破了胆。
这种灰色地带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是知道的。干这种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多么鲁莽不惜命,他也是知道的。
于是,他急忙支支吾吾道:“在……走廊尽头的房间……”
话毕,这位愤怒的糙汉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你聪明,伙计。”
然后二话不说,转身骂骂咧咧地向走廊尽头走去。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
别看走廊不长,但其间弥漫着的鸦片燃烧的臭气,足以让人头晕目眩。齐禹快速穿过木榻之间的狭窄过道,即使屏息敛气,也不免闻到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③。
不过,她的演技很好,完全将那种厌恶的神色遮在了表情之下。
等到烟雾完全挡住视线的时候,她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是福尔摩斯先生跟了上来。
她没有回头。
身后的脚步声却渐渐加快,随后,一只手从后面递来一块湿毛巾。等到齐禹接过后,脚步声才缓缓慢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回头。但却用福尔摩斯递来的湿毛巾捂住口鼻,径直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她在接近房间的时候屏住了呼吸声,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又在房间外等候了一分钟,见房间内依旧没有动静,才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非常空旷的房间,与外头拥挤的走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内应该在不久前刚刚生过火,里面夹杂着一股被暖气氤氲的奇怪味道。
不过,这种味道却比之前的鸦片味好闻了许多。她下意识想要松开湿毛巾,呼吸一下相比而言更加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那只手却瞬间伸过来,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口鼻。等到她重新用湿毛巾盖住面部时,才迅速松开了手。
“屏住呼吸,艾德勒小姐。”福尔摩斯说,“这东西比外面的更加凶恶,对你绝对没有好处。”
说完这话,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身体完全顺着门缝挤了进来。
他反手锁上门。
他完全伸展开身躯,鼻子巧妙地嗅了嗅空气,眼睛炯炯有神地盯向了木榻前方的东西。
同一时刻,齐禹用目光锁住了房间内散落的木榻上,正倒着的两个人。
两人都还有呼吸,但都像一座雕塑一样,茫然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男士穿着红色制服,显然是《傲慢与偏见》里的那位骗子赌徒维克汉姆先生。女士非常年轻,穿着略有破损的连衣裙,显然是伊丽莎白小姐的妹妹,莉迪雅·班奈特小姐。
齐禹正准备将莉迪雅·班奈特小姐扶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去,却见福尔摩斯一步跳到了她面前的木榻上。
“哈!找到了!就是这个,我终于找到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毒窝,手舞足蹈得就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他压低声音说道:
“继续小心,艾德勒小姐,注意屏息。魔鬼足跟,哈!找到你了!魔鬼足跟……”
不过瞬间,随着门外的风吹草动,警惕和冷静在福尔摩斯的脑中归位。他那只如同猎犬鼻子般的眼睛紧紧地盯向了门外。
齐禹也停住了手中急救的动作,紧张地抬起头。
随即,她在门口玻璃上,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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