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秘境的瞬间, 眼前霞光散去，伴随着一阵轻微晕眩，洛清微身体本就异常虚弱, 这会更觉得头重脚轻，有些站立不稳。
胡乱往旁边抓了一把, 才勉强站稳身形。
后知后觉的察觉到, 刚摸到的东西，是满手的冰冷僵硬。
他抬起手掌来, 借着浅淡的亮光，看自己抓到的东西。
只见枯瘦苍白的手指间握着的, 是一团混着积雪的黑泥，泥土里还有棵绿色小草。
两片尖尖的叶子, 中间开着蓝色小花儿。
看着很像是杂草, 却散发着淡淡的灵气。
这是蓝萱草，苍雪峰特有的杂草。
就洛清微当年吃了半个月的那个，他对此记忆深刻, 哪怕再过两百年, 他也不会忘记这些小草。
只有苍雪峰的蓝萱草, 受到仙尊身边的灵气滋养, 才能长得那么苍翠欲滴、灵气逼人。
味道还很好。
他把蓝萱草挑出来，塞到嘴里，一如记忆里的味道。
随手将手里的泥土扔了, 拍干净手掌，抬头望向天空中。
满天繁星，月如银盘, 撒下浅淡的白光, 跟地上的积雪交相辉映着。
是夜里的苍雪峰, 空旷，寂静。
洛清微嚼着甘甜的蓝萱草，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前面空旷的苍雪峰顶，伫立着的几间简单房舍。
苍雪峰的天空常年飘着雪，地上积雪永远不会融化，这里是他师尊为他打造的冰天雪地。
连吸进肚子里的灵气，都是冷的，夹杂着冰雪气息。
他是冰系天灵根，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不专程打坐修炼，气息流转间，都能将体内灵力淬炼的纯粹凝练。
久而久之的，修炼的速度自然比别人快。
整个仙道中，为一人专门造出套修炼系统来的，也就是他身为仙尊的师尊能够做到。
别的天灵根们，还在上天入地的寻求洞天福地的时候，他师尊以一己之力，将苍雪峰，变成了最合适他修炼的地方。
所以太一仙宗内部传的，说他不过占了有个仙尊师父的便宜，才会修行那般神速，觉得他比不上清薇师叔。
大多都是对他的修炼环境，羡慕嫉妒不甘心的。
当初太一掌门知道苍雪峰变了样后。
隔天就让人领他到训诫堂，抄写了整整一天的太一仙宗门规，说是教他静心凝神，顺便读读书、练练字，锻炼臂力。
足足两千一百条，手指尖都磨破了皮。
他那年才七岁，刚到太一仙宗不久，认不得几个字，就会照猫画虎的的抄写，抄完也不知其含义。
那会他以为太一仙宗的都是好人，掌门对他很是严厉，他也觉得掌门是为他好。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他跟掌门的关系不甚和睦，是自从他被当做清薇师叔带回苍雪峰，就有迹象可寻的。
师尊对他越好，掌门好像就越觉得，他们亏欠了清薇师叔。
心里过不去，总得变着法儿的，找些名目出来为难下他。
一开始也无非就是些抄写门规、将最难啃的宗门任务交给他做、让他去训诫难管束的弟子这些。
都是些不会太难，并且在内门弟子职责范围内的任务。
让你怎么也寻不出错处，却又外繁琐，让人烦不胜烦。
洛清微先前都没发现，后来次数太多了，逐渐回过味儿来。
他不傻，一次两次还好，被针对的次数多了，自然能知道。
不过或许是受到灵根影响，他性子偏静，沉静且冷淡。
觉得这些任务他既然都能做，那就无伤大雅，也就没跟他师尊说过。
反正他师尊对他好，他心里就高兴。
哪怕知道事后，掌门会想方设法找他的麻烦，他也高兴。
洛清微站在苍雪峰顶，看着前面亮着灯的房舍，不敢往前。
他虽然从未进过菩提秘境，但却对苍雪峰却十分熟悉，别的先不说，他师尊住着的地方，绝对不可能链接秘境。
所以这里不是苍雪峰，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幻境。
幻境是秘境中最常见的关卡，光他知道的，能够设置幻境的灵植灵兽就有许多，菩提秘境里就有数种。
就是不知道，他遇到的是哪种。
越高等的灵植、灵兽，生出来的幻境就越逼真，最厉害的那些，甚至能窥探人类的内心。
你想看什么、你恐惧什么，它都会让你一一经历。
洛清微嚼着甜脆的蓝萱草，看着面前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苍雪峰，略微叹了口气。
他最想回的地方，就是苍雪峰。
看来他遇到的这个能开幻境的灵植或者灵兽，等级不会低。
若是如此，那他师尊，现在必定也在房舍里。
或坐或卧的，在等着他走过去。
他不太想过去，但又必须得过去。
师尊是他心之所向，却也是最能让他难受的人。
幻境的厉害就在这里，或许里面没有直接的危险，不会有妖兽毒虫攻击你，但你若是找不到关键，走不出幻境。
就会被困死在幻境里面，永远迷失在里面。
洛清微不想被困死，就得走过去，推开门。
经历幻境想让他经历的一切，或者破开幻境，再走出去。
他嚼完嘴里的蓝萱草，整理好身上衣袍，慢步往房舍跟前走过去，屋里亮着灯，光线略有些昏暗，落在悬垂下来的纱幔上。
映照出屋内一室的旖旎风光。
仙尊衣衫半退，发丝凌乱，眼睛略闭着，安静的靠在床边，背后的黑影里，有人动作轻微的替他按捏着肩膀。
指尖如雪似玉，秀骨天成，他刚刚才见到过，眼熟的很。
是清薇师叔。
洛清微沉默着，看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他师尊出声喊，“清薇。”
声音跟羽毛似的，轻飘飘、没甚力度。
压到他心上，却如同块巨石压到他胸口。
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来，心口一阵阵的泛着疼。
屋内的气氛逐渐暧昧，昏暗的灯光下，仙尊略侧过头去，唇角轻轻擦过那白皙秀致的手背，落到光线照不到的昏暗处。
他师尊略低下头去，虔诚又认真的，亲吻了背后的那人。
黑色长发胡乱的垂散着，露出背上如同树根般，斑驳交错的伤痕。
他听见清薇师叔细微的喘息声，不如平时那般，清凌凌的。
而是夹杂着情到浓时，难以忍受的欲念，和些许让人听着骨头痒痒的，魅惑感觉。
白皙如玉的手指从那些斑驳的伤痕上划过，清薇师叔喘息着，嗓音里透着嘶哑，“这伤，都是为了救我留下的，还疼么。”
“不疼。”仙尊的嗓子更哑，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急切，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有你在我身边，这点小伤，怎么会疼。”
饱含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四面八方，犹如潮水般朝他袭来。
有他师尊的，也有清薇师叔的。
交杂着，缠绵着，怎么分都分不清。
洛清微站在窗边，神色平静，一遍遍念叨着。
这是幻境，只是幻境，那些画面声响，都是为了迷惑你。
也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他猛地伸手拍向窗棂，发出“哐当”一声。
枯瘦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语气冷淡，“够了。”
他的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仙尊扬声呵道，“谁”
于此同时，银色剑光乍现，势如破竹，“哗啦”一声，穿过窗户朝他激射而来，洛清微偏头躲过，冰凉剑气从他脸颊擦过。
在黑绫下割出道血线来，殷红液体顺着脸颊流淌，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他沉默的站在窗前，冷漠的看着里面。
仙尊披衣下床，往他这边走过来查看情况，临走前还不忘细心的替床上的人拉好被角，低声叮嘱了句什么。
等走到门口，看到他站在那，脸色有些许惊讶。
随即便沉了脸色，一脸被打扰的不高兴，语气冰冷锋利的，如同刀剑锋刃，刺出去就得见血，“我不是告诉过云岳。
将你的洞府移往小苍峰了，你还回来这里做什么”
洛清微看着他，目光有些空茫，低声喃喃，“原来，这才是我潜意识里，最害怕发生的事么。”
对面的“仙尊”拧起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深更半夜的，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不滚回你的小苍峰去”
洛清微摇摇头，手指轻微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将握着的窗棂掰下来一块。
如同新找到的玩具，捏自己手里随意玩着。
声音低弱，细不可闻，“我原以为，你会抽取我在无妄海上的记忆，来制造令我最痛苦的幻境，没想到会是这段记忆。”
真是奇怪啊，他在无妄海上的时候，外界各种危机四伏，身体内灵根被逐渐吞噬。
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疼痛，数次濒临死亡，到最后，连本命剑都弄丢了。
难道还不够痛苦，不值得让他再经历一遍么。
居然比不上他离开前，在苍雪峰上的惊鸿一瞥。
他掰下块窗棂，“仙尊”便变了脸色，神色凝重的盯着他看。
幻境里的所有景象，都跟外面的不同，既是幻境自然是是受幻境主人控制的，哪怕是一草一木，外力皆不可损伤。
除非面前这人，从始至终都没被幻境迷惑。
但是怎么可能呢，若是没被幻境迷惑，便不会相信，不会相信他制造出的幻境。
那为什么会难过呢。
他明明感受到，面前这人的心里面。
正翻滚着的，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绝望。
所以他的幻境，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洛清微捂着口鼻，咳嗽两声，指缝间有些湿润，他不动声色的将手掌握紧，看着面前的“仙尊”。
神色平静，语气冷淡，“幻境很逼真。”
这里一草一木，连积雪山石的位置，都非常的完美无缺。
“仙尊”皱起好看的眉，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为什么你没被迷惑到，我看到你的内心里，最想要回的地方，就是这里。”
洛清微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他最想回的，只是师尊身边，不是苍雪峰。
他想回到这里，是因为师尊在这里，他曾经在这里长大。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清薇师叔是金灵根，如同火灵根一样，更喜欢岩浆的炽热感，所以清薇师叔只要回了苍雪峰。
苍雪峰上的冰天雪地，迟早要散的。
他曾经居住的地方，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
这些，他心里都很清楚。
“仙尊”察觉到他的想法，惊讶的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你、你的心跟石头一样硬，不对，石头都没有你的心硬
就像是铁块一样，坚硬无比，异常冰冷，根本动摇不了
难怪我的幻境会失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洛清微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年纪尚小，没有经验。”
“仙尊”顿时便有些愤愤不平，他在菩提秘境待了无尽岁月，幻境迷惑了无数人。
面前这人怎么敢说他年龄小、没经验
直直的盯着洛清微，神色不甘，“明明就是你心太硬，我都翻到你心里最痛苦的记忆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说，你是不是修的无情道只有修无情道的修士，才会这么冷心冷肺的，不好对付的很。”
他生在菩提秘境里，天赋异禀，从未失手过。如今在洛清微身上栽了一跟头，十分的不服气。
瞪着洛清微，“你不说，我就不放你出去”
洛清微往前一步，伸手挨着他的脸庞，低声道，“别用他的脸做这种表情。”
“仙尊”侧过头，尖尖的牙齿咬住他的手指，含糊不清的嘟囔着，“我偏就要，我不仅要乱做动作，我还要咬你，咬死你”
洛清微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牙印，眼神温和，“其实我还得多谢你，当年我除妖受伤，灵力不稳。
乍闻清薇师叔回了苍雪峰，师尊又迟迟不肯回信息，便心绪波动过大，有些地方没顾及到。
现在细想起来，处处都是破绽，尤其是师尊跟师叔的关系。
当时我连夜潜入苍雪峰，见到师尊跟师叔亲密，以为是师尊有了清薇师叔，便不要我了。
心灰意冷之下，竟没坚持要当面问他，是我之过。”
刚刚在幻境中，他看到清微师叔那只手。
如雪似玉，秀骨天成，跟他进秘境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单凭这只手，便能证明床上那人，就是清薇师叔。
但当年的清薇师叔，刚从封印里被救出来，按照掌门的说法就是遍体鳞伤、身心俱疲，连道心都有些不稳。
全靠仙尊的灵力将养着，才能吊着一口气不死。
或许掌门为了让他不见师尊，有故意夸大事实。
不论掌门所说真假，清薇师叔在封印里三百年，因里面魔气汹涌灵气枯竭，必定是过得不太舒坦。
至少跟在太一仙宗的时候没法比，那么他那双手。
就不可能跟在太一仙宗里养了十年后，一模一样。
所以他当年看到的画面，十有八韭是假的。
跟面前的幻境一样，是假的。
他心念一动，周围冰天雪地的苍雪峰化作一道流光，逐渐退去，露出菩提秘境的真面目来。
是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面前有一颗大树，树下坐着个人。
是慕清。
靠在树干上，眼睛半阖着，正闭目养神。
手里抓着只憨态可掬的毛绒小熊，那小熊一见着他，就抬起两只短胳膊，冲他吱哇乱叫，圆溜溜的眼珠子乱转着。
想必就是他刚刚遇到幻境的罪魁祸首了。
听见动静，慕清抬起头看他，黑沉的眼神里面，带着两分赞许神色，夹杂着些许笑意，“不错，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若再久片刻，我便不等你了。”
说着将小熊随手一扔，那棕色小熊遮着圆脸，就地打了滚，“咕噜噜”滚的离他们远了。
将四条腿都用上，头也不回，飞快的跑了。
恨不得自己长了八条腿，离这两个怪人越远越好
洛清微此刻心情正好，慢慢朝他走过去，“你怎么进来了。”
菩提秘境口有限制，只能筑基及以下修为能进，清薇师叔灵根被毁、境界仍在，便无法亲自进秘境，寻找密宝菩提树心。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大张旗鼓的，将太一仙宗所有筑基期、不论内外门的近三百弟子，都派到秘境里来。
他不知道慕清究竟是何修为，但绝对不止筑基。
居然没被秘境入口的结界挡住，顺利进来了
慕清挑眉笑道，“怎么，这秘境就你能进，我还进不得了。”
洛清微摇头，懒得跟他计较争辩，四周看了看，选定了方向往前走去，刚踏出两步，慕清就伸手将他扯回来。
指着相反的方向，“走这边。”
说完也不顾洛清微愿不愿意，半拎着人往前走去，洛清微挣扎了一下，“我自己走。”
慕清便松开他，随手摘了片树叶含着，悠闲的跟他聊着，“你灵根被毁后，以前的芥子空间还能开启么。”
洛清微摇了摇头，他以前的芥子空间，是个半仙器。
半仙器这种东西，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
整个仙道也不过一掌之数，但光是洛清微自己，就拥有两件，谁让他师尊是仙尊呢。
仙尊会缺半仙器吗，不缺。
那仙尊的徒弟，会缺半仙器吗，自然也不缺。
其中一件，就是他的储物芥子，里面的空间，大到能装进去整个太一仙宗不说。
还能装活物进去，整个仙魔两道的独一份。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需要同时用神识和灵力，才能将芥子打开，而且所消耗的灵力不少。
当初他进阶到元婴，他师尊才将芥子给他用的。
如今他修为尽毁，自然是打不开了。
见他摇头，慕清便抓着他手指，将一枚白玉指环套到他手上，他如今瘦的厉害，手指也纤细。
指环戴上去，空荡荡的。
慕清面色嫌弃的“啧”了一声，指尖灵气如刀，将他手指割破一道小口子，滚出来两颗细小血珠。
很快被白玉指环吸收掉了，指环染了血色，微光一闪，自动缩小两圈，贴着他手指上的皮肤。
变成个浅淡的白色圆圈痕迹，他又白，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洛清微感受着跟芥子间的联系，探查着里面的空间，心中忍不住感叹，慕清倒是好大手笔。
修真界的能储物的，从最低级的储物囊、中等的储物手镯，再到略高级些的玉佩，芥子。
都是空间越大、越稳定的越贵。
慕清给他的这枚玉芥子，里面的空间，少说也能装进去一座山峰，属于储物法宝里面最顶级的那批。
他捏着手指上的白痕，突发奇想的问了句，“慕清，你后背上有伤吗。”
慕清僵了僵，随即眉头一挑，眼睛一眯，“关你什么事。”
他本就生得邪气，这动作做出来，看着便外的欠揍。
虽然、但是，应该少有人能打得过他。
见他不愿意多说，洛清微便也不问，举着有圈白痕的手指，轻声道，“这芥子空间想必价昂贵，我可能付不起灵石。”
慕清冷哼一声，扬着下颚，嘴角上翘着，“不需要你付灵石，若是你想付报酬也行，前面有个灵泉池。
你陪我过去泡泡，就当是还礼，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就泡个温泉而已，有何不敢。
洛清微略点头，随即灵光乍现，“你说的，可是四方泉。”
菩提秘境里有一眼灵泉，名为四方泉。
当年他师尊刚筑基，菩提秘境开放，师尊在秘境里发现了泉眼，并且给它取了个名字。
听着像满含佛理、蕴义深刻，实际只是因为泉眼四四方方，他师尊懒得想名字，随口就给取了一个四方泉的名字。
名字却是随便，但灵泉功效强悍，能疗体肤之伤。
仙道中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若是外伤还好，能够用灵丹妙药治疗，有些顽固的暗疾隐患，却是很难祛除。
四方泉，便是一处能疗所有体肤之伤的所在，算是菩提秘境里面，极重要的机缘之一。
在里面泡一泡，就能一扫沉疴，将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他既然碰到了，自然是要去的。
洛清微心头热切，主动邀请道，“请。”
慕清挑眉看他，“你知道四方泉”
洛清微觉得好笑，菩提秘境好歹是中洲出名的大秘境，他不说对里面的灵植异宝如数家珍。
最难得的几样，总得知道吧。
倒是慕清，对秘境的熟悉程度，让他有些诧异。
四方泉这种难寻的宝物，慕清说碰到就碰到，太容易了些。
洛清微望了回去，轻声道，“你，不是北境修士吧。”
慕清冷哼着，“我从未说过自己出身北境，难道我就不能去北境玩么你既然知道四方泉，便知道它的厉害，还想泡么。”
四方泉确能洗净沉疴病体，但它有点儿挑剔，伤势越重，消耗的灵气越多，感受到的疼痛便越剧烈。
像洛清微这样的，一旦泡进去，那估计刚刚在幻境中，没能够重新感受一遍的疼痛。
会如他所愿的，在四方泉里经历一遍。
他知道会经历什么，但这般机缘，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
神色平静的点点头，“走吧。”
慕清看了他一眼，眼神黑沉，领着他往泉眼边走去。
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泉眼四四方方的，周围都是青青草地，水声清脆的流淌着，汇聚在下方的池子里。
水面上白色雾气氤氲而起，缥缈缭绕着，恍若仙境。
他慢慢走过去，弯下腰，伸手碰了碰那漾着细纹的水面。
针扎似的疼痛从指尖传递过来，他一点点的，将手掌伸到水面下，慢慢适应泉水带来的疼痛。
只听旁边“噗通”一声，他抬头望去，被溅了一身的水花。
慕清就那么穿着衣袍，直接跳了下去，惬意的在池水中游了两圈，才从水里面探出头来，甩了下头发。
水花乱溅，看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不放，“你自己下来。”
洛清微摇了摇头，拿泉水仔细的将手掌、手腕都浸过，等适应了那那种细微疼痛，才褪下鞋袜外袍，整齐的叠放在旁边。
慢慢的坐在水池边，让灵泉水淹没过小腿，冰凉凉的泉水淹过来，伴随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来得又急又快，势不可挡，疼得他浑身一颤，眼前发白。
冷汗顺着发根渗出来，像被雨淋透了，头发都被黏在脸上。
慕清看着他，从那节浸泡在水里白皙小腿，慢慢上移，落到他苍白瘦削、挂着汗珠的脸上。
他实在太瘦了些，就像是纸片糊成的，竹节做的骨骼撑着内里，外面就裹着一层白而薄的脆纸片。
像被丢弃在外的风筝，在狂风暴雨中，无力的随风翻滚着。
抖啊抖的，随时都可能散架，成为一团看不清面目的废纸。
偏偏神智清醒着，还长着更进一步，慢慢的往水池里面去。
慕清眼神一沉，从水池里起身，随着“哗啦”一声，伸手捞住洛清微单薄的胳膊，语气发沉，“先别下了，等休息会。”
洛清微低垂着眉眼，慢慢的看向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慕清见他脸色惨白一片，半点血色没有，身体都在不自觉的轻微抽搐着，居然还想下到池子里，突然便生起气来。
沉了脸色，拎着他从水里站起来，抬腿就要往岸上走。
洛清微突然拽住他的领口，开口便是急促的喘息，“我没事。”
他喘着气，声音也小，浑身都用不上力气，唯独神智是清醒的，还能跟慕清谈条件，“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伤怎么来的么。”
说到最后面，仿佛力气将要耗尽，已经是气若游丝，轻喘不已，“你放我到水里我就告诉你，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慕清咬着牙齿，狠狠的瞪着他，“你是想活活疼死么。”
洛清微没再吭声，睁着双空茫失神的桃花眼，看着灵泉水面出神，就那么谁也不说话，沉默着僵持了许久。
似乎终于坚持不住，软软的倒在他肩膀上，低声呢喃着，“你这人，邀我来泡灵泉的是你，如今不让我下水的，还是你。
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啊，你。”
慕清一片好心，反倒是引人责怪，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的伤会如此之重，不拦着你，还真让你疼死不成。”
洛清微在他肩上略动了动，贴着他脖颈，慢慢的喘匀了呼吸，低声诉说道，“你知道么，我灵根被毁前，是天品冰灵根。
百年难得一遇，我也曾经，意气风发、仗剑天涯，那时候多好啊，我有天下最好的师父。
有最好的灵根，有足够的自信，自由自在，无所畏惧。”
就如同柳姑娘所说，他是天品冰灵根，整个仙道能有几个。
他离开太一仙宗，前往蓬莱的时候，心里难受，也有过不甘。
却并未觉得有过绝望，因为他知道，不过十年，十年后他就能回到太一仙宗，走到苍雪峰上。
站在他师尊面前，道一声，“师尊，我回来了。”
他最绝望的，是在无妄海上，感受着体内灵气逐渐耗尽，灵根被一节节的蚕食吞噬。
不仅仅是因为疼，而是他心里面很清楚。
灵根被消耗一点，他离苍雪峰，离他师尊，就会远一分。
他是真的想，洗净沉疴，重塑灵根。
他靠在慕清身上，软绵绵的央求着，“你放手吧，好不好。”
慕清语气冷硬的拒绝，“不。”
洛清微还想说话，被慕清拦腰抱着，毫不费力的拖到池边，蒙着眼睛的黑绫被扯下，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眨了眨眼睛，抓到一片滑溜溜的衣角，“你想干嘛。”
慕清咬着牙，恶狠狠的，隔着薄薄一层衣衫，在他细瘦的腰上掐了一把，“趁此处无人，将你先奸后杀，然后抛尸秘境中”
洛清微，“那你倒是挺有意境，专门选在四方池中。”
他不信慕清会对他不利，以慕清的修为，真要有恶意，就不会只是言语上占些便宜。
慕清冷哼一声，“不信”
说着便去撕他的衣服，被洛清微握住手腕，低声道，“别闹。”
慕清看着面前，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苍白、枯瘦，不需要费力气，就能轻松折断。
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也是轻飘飘的，想挣脱不难。
但他沉默半响，只是沉声解释道，“我想用银针封住你的痛感。”
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掌轻轻的松开了。
洛清微安静的坐在草地上，低垂着头，黑发随意的散落在身上，身上的衣服本身就薄，如今已经湿透，没多少遮挡作用。
那具本该白玉无瑕的身体上，布满了狰狞扭曲的伤口。
从脖颈到腰腹，如同树根盘旋着，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就这么看着，便外的触目惊心。
会让人不由的思考，这得受过多少伤，才会有那么多伤口。
慕清皱着眉，手指从他胸口处划过，慢慢落到他腹部。
摸着那条最深的伤痕，动作顿住，眼神沉郁的盯住不放，这个伤痕不像是被外力所伤。
倒像是，自己反手剖出来的。
而且，伤口愈合后的长度宽窄，倒是很符合倾城的模样。
是什么原因，让他的好徒弟，拿着倾城，反手给了自己一剑。
还划拉出这么长、这么整齐的伤口。
真是厉害啊，手稳的很，不愧是练了两百年的剑。
他摸到那条伤口，洛清微便轻颤了颤，低声问道，“怎么了。”
慕清按着他的腹部，“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洛清微怔了怔，轻轻摇了摇头，“时间太久了，不记得了。”
按着他腹部的手掌微微用力，慕清突然怒道，“说谎”
腹部受袭，洛清微气息不稳，咳嗽了两声，“真的不记得了，可能是被无妄海里的怪鱼所伤。
太疼了，能忘的，我都忘了。”
“是么，那肯定很疼。”慕清看着他，眼神越发黑沉，神色复杂难辨，“忘了就忘了吧，以后别乱跑，就不会受伤了。”
洛清微疑惑，抬起头来，却什么都看不到，“你说什么。”
“没什么。”慕清摁着伤口，捻着细长的银针，扎到他身上。
银针顺着伤口，密密麻麻的扎了满身，针尖过处，微微的麻痒过后，疼痛感逐渐消失，直接将洛清微扎成了个刺猬。
才慢慢的牵着他，走到四方池里，让他浸泡在灵泉水中。
等洛清微站稳，才慢慢的松开手，低声询问道，“疼吗。”
洛清微摇了摇头，“感觉不到疼。”
灵泉水稍微有些凉，还有些微痒，但是不疼，他摸索着池壁，找个地方靠坐着，闭上眼睛。
任由泉水的灵气，洗刷着体内的暗伤。
思绪跟泉水一般，肆意翻滚着，有什么尘封的东西，想要冲破桎梏，破茧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泉水流淌的声音，慕清仰躺在草地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天空。
泡在水里的洛清微动了动，朝着慕清的方向，“你背后的那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慕清转头看过去，见他闭着眼睛，神色平静。
略微皱着眉头，反问道，“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慕清微睁开眼睛，桃花眼里倒映着慕清的影子，略微点点头，“对，我刚看到你在四方泉里，背后红了一片。
应当是被四方灵泉冲破了伤口，背后都是新伤吧。”
慕清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这是刚洛清微拿来堵他的话，这会被原样还了回去。
洛清微神色未变，安静的看着他，“是么，我还以为，是被雷劫劈的。”
慕清便不说话了，沉着脸，神色严肃的看着他。
洛清微动了动手指，胳膊撑着灵泉池壁，眼里闪过几分笑意，“我在万圣宝阁的宝商船上，听到一个消息，他们说
当年我在前往蓬莱的路上，遇袭失踪后，我师尊大怒，引来了九重雷劫，劈散了蓬莱仙门。”
慕清冷哼一声，状似怒道，“你这是在我跟炫耀，你有个厉害的师尊”
“是啊。”洛清微抓着清草，低垂着眉眼，看着扎满全身的银针，“我确实有个很好的师尊，他是仙魔两道第一人，是仙尊。
但是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十年前，劈散蓬莱仙门的，是我师尊引来的九重劫雷，偏在无妄海上肆虐的劫雷，也是九重劫雷。
你说，这天下，怎么会有那么恰巧的事。”
他泡在灵泉水里面，看着面无表情的慕清，神色平静，“你知道么，我当年被带回太一仙宗修行，我师尊他对我特别好。
非常非常的好，好到令人嫉妒，令人忌惮，怕我分薄了他对宗门的看顾。
你想啊，他可是仙尊呢，在渡过劫后，体内的运转的灵气，都跟我们不同。
随随便便的出手，炼制的就是天品灵器，甚至半仙器，手里该有多少好东西呢。
太一仙宗的人，就怕他把那些东西都留给我了，偏又得罪不起他。
就只能从我身上下手，恨不得让我成为仙宗最听话的猎犬，这些事情，我都没告诉过师尊。
他是仙尊，本来就该高高在上，无忧无虑，何苦为了我，徒惹一身尘埃。”
慕清看着他，沉默着，眼神逐渐变得沉重。
洛清微略仰起头，“当年，我飘过无妄海，刚到北境的时候，灵根被毁，浑身修为散尽，受墨菊的颇多照顾。
最难的时候，我想替云云找点雷属性的天才地宝，但身无分文，墨菊说愿意将毕生所得，拿出来优先云云用。
她愿意陪着我，再不修炼，做一对凡人夫妻，白头到老，我差一点就答应了。
那会是真难，落到尘埃，一点点善意，都得珍而重之，不敢轻忽。”
他轻叹着气，神色认真的看着慕清，“你说，若是我师尊看到我这样，会不会心疼，他到底有没有真想找过我。
或者他已经找到了我，却不肯跟我说，非得看着我低到尘埃里，难看至极。
揭破我身上披着的这层、强拉硬撑着的人皮，来当作我私自下山的惩罚。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去问问太一仙宗的那些人，当初我怎么离开太一仙宗的呢。”
“回中洲以前，我都还有很多的疑问，在师尊心里，我究竟是徒弟，是情人。
还是当真，只是清薇师叔的替身。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真的很累、很累了，身心俱疲。”
他靠着池壁，慢慢下滑，将身体都浸在四方泉水里，荡起阵阵轻微的水波纹。
神色平静，“我现在只想重塑灵根，然后，修无情剑道。”
挥剑斩情丝，当断则断，无情剑道，真的是个好东西。
慕清终于，彻底的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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