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垠的浓雾,前方是一条崎岖的山路。
冰凉浓稠的雾气在胸腔里进进出出,脑门晕眩,一股甜腥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建筑一座一座地摇晃着倒退……半旧的铁门,灯光昏暗的教室,空无一人的厂房。仿佛在电影剪辑之中行走,画面一个接着一个,视野上下抖动,周遭的一切始终半明半昧,看不清楚。
“人在哪儿?报位置!”
对讲机里传来电流模糊的刺啦声。
“线人信号消失,线人信号消失,线人信号消失……”
突然变得漆黑一片的眼前跳出一行刺眼的字符:CE60。
头就像撞到一扇铁门一样嗡地一声炸开。王帆猛然倒吸一口凉气,从床上直挺挺坐起。
心还跳着,但房间里寂静且空洞……只有空调安静运转的声音。这乱七八糟的,做的都是些什么梦。
闹钟在响,空调开着,窗外隐约响起车辆鸣笛声。
“小王,你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我到现在还放不下心的事情有两件,一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悬案,二就是迟检那个案子。”
“我办公室档案柜里有张照片,是迟检的夫人最后交给我的,照片上的人你一定都要替我找到,追踪他们……”
镜子里那张白皙的脸今年又沧桑了不少,额头上的假性干纹都快变成真的了。
王帆一边刷牙一边照镜子,放在一旁的手机播放着这段长长的录音。师父去世已经有几年时间了,这录音他每隔两三天就要重新听一遍。
吐掉刷牙的水又洗过脸,王帆走到昏暗的工作台边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衬衫,麻利地穿衣、戴手表。
工作台上方挂着那张老旧照片早就褪了色。破烂的码头、浑浊的海水、远处依稀可见施工的吊车与脚手架。整座海滨城市仿佛刚刚迎来春天。
岸边听着一辆白色小艇,船身上印着编号——CE60。
围绕着这条船稀稀落落站了些人,不多也不少,每一个都刚好入镜。穿着短袖T恤的黝黑男人、戴金丝眼镜的西装男士、正在下船的妇女、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有的人分明是背对着镜头的,脸也看不清。
正对着镜头一脸迷茫的是个看上去十岁不到的孩子,孩子身上用便利贴贴了红色的标记。站在船边的人群中还有一名正用绳子拉着船的健壮男子,身上贴着黄色的便利贴。
王帆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仔细端详着老照片旁边挂着的两张新照片。其中一张贴着红色标签的衣冠楚楚、年轻俊朗,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张无比周正的男人脸上。
扣好衬衫最后一个扣子后,他将照片取了下来,抿着唇,转动着眼珠细细凝视,像是要把它看穿一般。
照片背面贴着一行打印出来的小字:卫迅娱乐传媒董事长魏璇。
他眉头微蹙,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另一张贴着黄色标签的中年男人照片,心烦意乱。一声叹息后,照片被草率地丢在了工作台。王帆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一束晨光斜斜落在窗棂之上。
夏季的清晨,整个城市刚结束了彻夜的狂欢与喧嚣,小憩一番之后,慵懒地苏醒了,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繁忙。
A市是一座纸醉金迷的极致娱乐之城。
这座繁华都市本身的地理位置并没有太大优势,之所以发展迅猛全靠娱乐业,被称为“泛娱乐新城”。
依山傍水的郊区建了影城,围绕着影城,落成了数不清的制片厂和制片公司。
演艺经纪也在这里发展迅猛,围绕着发达的娱乐业一字铺开的是经纪公司、传媒、报业、数字媒体公司、游戏软件业,以及KTV、娱乐会所等周边产业。每年有数十万计的追梦者涌向这座高速扩张的梦之都。
这座城市靠着这些梦幻泡泡养活了数不清的打工者。然而霓虹之下,也必有龃龉。
“喂,姓钟的……别别挂,哥,哥!你给我盯个人。”王帆把自己那辆破尼桑随便停在政务广场一侧的小街口锁上车门,旁边还停着一溜公车私车,车窗上都挂满了雨渍贴满了条。
“……没空?你出外勤了?这才几点啊你就出外勤,别蒙我。”
还弥漫着轻薄晨雾气息的广场上行人稀落,地砖缝隙里还留着昨晚下过雨的痕迹。
广场最高建筑上的那只巨大的时钟发出准点报时的声音。
“……靠,又迟到了。”
**********
清晨八点整,这座城市边缘的半繁华区刚刚从睡梦中苏醒。
学校的走廊里响起长长的、刺耳的铃声。这铃声定点定时,无论春秋寒暑,无论是不是节假日,自顾自机械地日复一日,都是同一个调调。
教室里学生们坐得稀稀落落,人与人之间隔着课桌,今天是期末考试,学生们都遵照学校的期末考试安排提前半小时进了考场。
还有几个座位是空着的。
监考老师抱着试卷进了教室的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终于渐渐停止。她扫视了一眼考场上的座位,关上了教室的门,将那刺耳的铃声关在了门外。
老师刚把试卷和考场记录放在讲台上,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巨大的声响和随之席卷而来的尖锐铃声把正坐在考场上的学生们吓了一跳。
进来的是个女生,漆黑齐耳短发,雪白皮肤。身量不是很高,手臂与小腿纤细。
她穿了一件白色上衣,一条黑百褶裙,背一个黑色简洁的单肩书包。
女生脸上没化妆,青白色的脸颊透着年轻女孩特有的水润光洁,细直的鼻梁泛着光,头发却是湿漉漉的。
铃声在她身后戛然而止。
所有的学生都盯着她,她也在盯着监考老师。
“赶紧找座位去。”老师斜了她一眼,“这次算你没迟到。下次早点来,迟到就别进考场。”
她转身把教室门关上,径直走向考场后排标有自己考号的座位。少女的脚步带过一阵风,一股清新的百合花沐浴露香味,让坐在中排的男生不自觉回头看了看。
“看见了吗?”一个女生趁着老师清点试卷,对着窗口座位上的另一个女同学撇了撇嘴,“她就是白纨素,文理院的,我跟你说过特乱特出名的那个。”
“你说的街霸、不良少女就是她?怎么这么普通,我还以为会是个染发化浓妆的,看不出来啊。”
“装纯呗!她还搞援|交呢。人不可貌相。”
女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总是自以为别人一个字也听不到。白纨素坐在后排,抬起眸子往窗口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填写起了桌上的答题卡。
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白纨素就立即站起了身,简单收拾好桌上的文具快步离开考场。这门考试有点难,最后还有一篇一千字的小论文,不少学生没答完题就溜了,直接准备参加期末补考。
考到最后教室里就剩了十几个人在奋笔疾书。直到交卷前一分钟她才写完最后一个字,铃声响起时盖上笔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同学……”她前脚刚走出教室,肩膀就不知道被谁戳了一下。一回头,是个男生,好像一直坐在自己这排前面的位置。
“你是哪个学院哪个专业的?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啊。那什么……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认识认识你。”
学校里最俗套的搭讪方式。
她转过脸,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那个男孩子的脸。
被一个瘦弱娇小的女孩这样瞪着,男生不禁呆住了。
这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泛着晴空一般的青色,隐隐散发着一股青春带来的野性,却也有着与如火如春般的年纪毫不相符的冷冽,如同寒冬不曾冰冻的湖水。
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目光竟然这么凉。更令人尴尬的是,她紧接着翻了个天大的白眼,生怕他看不到似的。
她迈开脚步走出教学楼时,那男生还留在教室门口发呆。
考完这场期末考试,早上刚刚洗完的头发也干了。
她不敢在寝室的浴室里洗澡,寝室的同学会趁她在淋浴间里一|丝|不|挂,偷偷拿走她放在外面凳子上面的衣服。昨晚能没赶在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只好在早上七点半之前拎着水桶去学校的公用澡堂,花十几分钟快速洗完。
白天她也不愿意呆在学校里。这里没人待见她她心里有数,更何况她来到这座城市时根本没把交到朋友算在自己的计划范围之内。
她在这儿不需要任何朋友,最好也没有朋友。
还没走上校门口那条车水马龙的宽阔大路之前,白纨素敏锐的目光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停着的几辆豪华轿车。
这座靠娱乐业高速发展的城市不分白天黑夜霓虹闪烁,吸纳的钱多美女也多,无所事事、每天找乐子的富二代更有的是。
车顶上各放了一瓶水,有一块两块的纯净水,也有三块五块的绿茶奶茶。
她挑了一辆最贵最扎眼的——红色的兰博基尼,车顶上放着一瓶运动饮料,轻飘飘走上前,把那瓶水拿了下来。
车里坐着个穿蓝色短袖T恤、牛仔裤的年轻男人,其貌不扬。在盯着女孩拿了饮料打开车门坐进来之后,目光冷冷地在她脸上端详了一会儿,又毫不避讳地在女孩子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
素颜无妆,身材平坦,一丁点料都没有,穿得像个学生,还背了个学生的书包。这哪像女人?带出去怕不是得被别人笑话死。
“第一次吧?”男子又用嘲弄的眼神打量着她,“知道六块钱的水代表什么档次吗?”
这看上去清汤寡水的学生妹,怕是穷疯了才学别人出来玩,一玩就想捞一大笔。本以为她会被自己嘲讽到脸红脖子粗,谁知道这女孩竟面不改色:“不是一千五吗?”
男人噗嗤一笑:“你也知道是一千五啊。请问你值这个价吗?”一向以为敢拿六块钱饮料的女孩子都对自己的身价有个最基本的自知之明呢。
见她冷着脸盯着前面的挡风玻璃不说话,男子耸耸肩笑了笑:“谁给你的勇气拿这瓶水啊?只能说姑娘,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挺高。”
白纨素脸不红心也不跳。他对她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她亦冷眼相对,把水扔回了男子身上。
“下去吧。”
男人话音未落,白纨素就打开车门,爽利地下了车。
关上车门刚走了两步,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杵在那儿,一股子戾气迎面扑来。
“白纨素,你个贱人!”他的脸憋得通红,嘴里喘着粗气。当街一声喝骂,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年轻男孩穿一件套T恤衫的短袖衬衫、工装裤,戴个黑框眼镜,看上去跟这女孩一样,还是个学生。
路边很快就聚拢了些围观看热闹的人。明明被当街辱骂,女孩子却不羞不恼,揣着手往前走了几步,面如冰霜凝视着眼前暴跳如雷、叫着她名字痛骂的男生,她早就知道他会堵到门口来。
“郑文畅,咱们都已经分手好几天了。”她声音悦耳,语气淡然,“我贱不贱,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分手?”年轻男孩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就是愤怒着的咆哮,“分手,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一声不响就分手,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就分手?你还把我当不当个人看!”
白纨素懒得回答他,一脸的不屑与不耐烦。
“跟我说了分手,你转脸就出来援|交?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脏、这么不要脸的女朋友?洁身自好懂不懂,女孩子都应该重视一下自己的名节,这点基本道理你是不是也不懂?”
“援|交”、“不要脸”这几个辛辣的字眼如同鞭炮在平静的街面上炸响,驻足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开始议论纷纷。
男孩不仅骂得脸红眼睛红,鼻子上还沁出了一层汗。而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依旧面色如常,任由他训斥辱骂……这脸皮得有多厚?
“之前别人都跟我说你是混社会的,背景脏、人品差,我一直自欺欺人不相信,那都是因为爱你。现在你竟然用这种方式把我本来不肯相信的证明给我看,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你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
少女清瘦而棱角分明的肩膀终于抖了一抖,脸上似笑非笑:“援|交怎么了?我、乐、意。我让你失望?我允许你期望过我吗?爱这个字由你这样毛都没长全的男人当街说出来才叫丢人吧!”
男孩脸上的羞愤与怒火最终化为了一团凌乱的狼狈不堪。白纨素转身便走,他愣了片刻才追上前去,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你把话说清楚再走!你凭什么分手,是不是因为我穷,你就嫌贫爱富?”
她猛地一转身,把郑文畅甩了个踉跄。没想到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女生竟有这么大的力,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男孩子都险些没有站稳。
“我烦你了,我玩腻了。这还不够吗?”她略微抬高了声音,迎来的是男孩咬牙切齿、恼羞成怒的面孔。
他想给她一巴掌。
他盯着她那白皙水嫩的脸,却觉得这张脸下面藏着的是意想不到的冷血灵魂。他的手刚刚抬起,手腕就被紧紧地抓住了。
“小老弟,分都分了,还这样纠缠没意思。”
白纨素抬起眼皮一看,插手制止的正是刚才那个“兰博基尼”。他下了车,也投入到了看热闹的人群当中。
“女人跟你分手要什么理由?你自己没本事呗。什么事儿不能凭两句话解决,非要闹到大街上自己丢人?”男子把郑文畅一把推开,整了整T恤衫的领子,“有点儿风度。”
“走着瞧。”男孩虽然不服气,但知道他说得对,更何况自己有点害怕,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在大马路上自讨苦吃。
之前他们交往过,他知道这个白纨素确实不是吃素的。
男孩拨开人群走了,驻足围观的好事者们也都逐渐散了。白纨素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鼻子里终于挤出一个笑意全无的冷笑。
“等等,”开兰博基尼的男人叫住了她,从车顶上取下那瓶重新放上去的运动饮料,抛到了她手里,“我这车,你还上吗?”
白纨素掂了掂手中六块钱的水,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远处一片晴好的天。
昨晚刚下过雨,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明澈。
一千五百块,你觉得我值,我还觉得你不配了呢。
她还没得意两秒,头顶那片晴好如洗的天空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硕大的积雨云。
她手上的运动饮料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她觉得有生以来除了有一次在大街上散步看见警察擒拿两个抢劫犯从他们手里夺走凶器的那速度,好像还没见过从别人手里抢东西这么快的。快到矫捷如她都没反应过来,手上一轻,水就没了。
“回你们学校好好上学去。”
怎么,这片积雨云打的雷还挺好听。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小白手已毫无征兆地朝那瓶饮料神速出击。但“积雨云”变得更快,还没等她触碰到瓶身,瓶子就被高高举起了。
可恶,他比她整个高一头。白纨素的手指尖就差一点点,她的脚可耻地离了地,竟然还是没够着。
面不改色的她终于气得轻轻喘了两口气。
这是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大夏天却穿着黑衬衫、打着珍珠白色的领带。
黑色西装白色领带总让白纨素想起学校附近的房产中介。然而他这套衣服却并没让她这么觉得,西装的质感很好,也很贴身。
他一只手提着个公文包,白纨素不认得男士箱包,却能看得出那是贵的。
“你谁啊?警察啊?敢管我的闲事?”白纨素瞪起了那双青白分明的大眼睛,企图对这个男人故技重施。
但目光投到他背着光的脸上却突然停下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升起一股压抑的、灼热的畏惧与怯懦。
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以前从未有过。
虽然逆着光,他的脸色也显得很是苍白。尤其是那双眼睛,分明没有聚焦的目光格外冰冷,她冷冽的眸子迎上去的一刹那就被冻结了。
她对这片积雨云有一瞬间的印象,她和郑文畅的当街争吵刚刚开始,他就已经驻足在人群里了。
能让她用十分之一秒的目光万里挑一地记住,完全因为长得确实特别。
凑近了看也是如此。有棱角却并不夸张,精致却不过于小气。眼睛的轮廓以及眼皮上的褶皱都像用细细的钢笔勾勒,就连睫毛和唇角也是,每一笔都细致分明,且具备恰到好处的颜色。
他的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却明显的痣,泪痣。这是张任谁看了都不太会遗忘的脸。
“学生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别跑出来学坏。”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加上了威胁,“不想到教务处罚站的话,现在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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