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傅宁刚下楼,便见陆巽阴沉着脸从外头大步进来。
“此间事已了,收拾东西回京!”他脚步不停直接上了二楼。
傅宁见他面色不对,不敢耽搁,忙吩咐所有下属做好准备。
陆巽回到房中,执了桌上银壶给自己倒一杯茶。
茶杯端起来,他发现自己气得手都在抖,水面因而动荡不平。
四个月,才四个月!
她还叫他陆哥哥,陆哥哥……呵!以为这样就能撇清?
殊不知有生以来,除了她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叫过他。
他久久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那杯水,直到水面平静下来,然后缓缓仰头,将它喝了。
明年是吗?
冷白苍劲的长指慢慢收紧,精美的银制茶杯在他掌中变成了一块银疙瘩。
半个月后,京城,皇宫。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兴惠公主渐渐从风声鹤唳的惶恐中恢复到轻松自如的状态。
这日,用过饭后,她刚想午睡片刻,贴身宫女来报:“公主,有个小太监来传话,说陆千户在御花园等您。”
“陆巽?”兴惠公主打哈欠的动作一顿,先是一阵不可置信的惊喜,但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转瞬便冷静下来。
“他、他怎会突然要见我?”她惴惴不安地问,会不会……是察觉了什么,过来兴师问罪的?他是锦衣卫,这是很有可能的。
怎么办?
“奴婢不知。”宫女道。
“我还没午睡……”兴惠公主努力找着可以不去见面的借口。
“那……奴婢去回了他?”宫女试探问道。
“不要!”兴惠公主在房中焦灼地徘徊起来。
她曾明确地向陆巽袒露过心意,如今他主动相邀,她却避而不见,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见就见,反正事情做得挺干净的,应该没留下什么首尾。他们锦衣卫最拿手的不是严刑拷打吗?她乃公主之尊,谁能严刑拷打她?没有证据,她有何可惧?
盛装打扮,她就像真的问心无愧一般施施然去御花园见陆巽。
骄阳似火,宫女撑着伞捧着冰盆都没用,兴惠公主走到半道便已是香汗淋漓。也就是陆巽,换了旁人,她是再不会顶着这样的日头出门的。
陆巽对这座御花园好像比她这个当公主的还熟,若是让她在这盛夏正午找一处凉僻之地,她未必找得到,可是陆巽约她见面的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竹,就是没太阳,没人。
他就站在假山后的湖边上,今日进宫大约没去见陛下,因为他没穿官服,穿了一身黛绿色的长衫,肤白若莲,侧影挺拔冷峻。
兴惠公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对她好的小意奉承的她看不上眼,偏就喜欢这个看一眼生人勿近,看两眼就能让人退避三舍的。
“不知陆千户顶着烈日邀本宫来此相见,所为何事?”到了近处,她勉强控制住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故作平静道。
见她来了,陆巽先礼数周到地对她行了一礼,这才道:“公主此番表现得与微臣如此疏离,想来也是听闻了微臣在外头的名声了。”
兴惠公主一愣,下意识问道:“什么名声?”
陆巽一双狭长有神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她眼热心跳之际,出口的话却似当头泼了她一盆冷水。
“克妻啊。”
他果然是为此事来的。
兴惠公主瞬间紧张起来,强颜欢笑:“又不曾成亲,算得什么克妻?”
“公主说得是,只是家里给我说一个便死一个,我这亲怕是永远都成不了。说不得最后只能尚主,毕竟公主乃是皇家血脉,有龙气护体,能压得住我这克妻的命煞。只不知若真到了那一天,公主还愿不愿意下嫁本官?”
兴惠公主没料到事情竟会这般急转直下,一时又惊又喜,不知该作何反应,羞赧地低下头去。
“嗯?”
她没回答,耳边传来他催促的声音,一个字,起声似带笑意,尾音却又拖得长长,有种缠绵悱恻的感觉。
兴惠公主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被他这个“嗯”字揉搓得稀烂,忍不住小声道:“自是愿意的。”
他却没了下文。
兴惠公主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眼底蕴着一丝戏谑的冷光,审视般看着她道:“原来公主如此胆大妄为,心里打着的,是这个主意。”
兴惠公主瞳孔微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公主可知,我们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怎么对付嘴硬的女犯吗?”他负着双手在她面前悠闲踱步。
“最轻的刑罚,叫做‘指若春笋’。第一步,将银针插入指甲,左右横移,使指甲与血肉分离,再将指甲整片拔下。第二步,在指根处横切一个圈,再由指根到指腹划上几刀,然后就像剥春笋壳一样,按着划好的刀痕,将手指上的皮肤,一条一条,撕下来。”
陆巽语气随意,兴惠公主却是听得小脸发白。
“若是十根手指都这般处理好了,还不老实交代,就要上销魂索了。公主可知,何为销魂索?那就是一根绳子,两指粗细,用粗麻,铁丝,还有荆棘混编而成。将女犯下裳尽除,抬上销魂索,使之双腿分开骑乘于索上,问一个问题,不答,将之往前推一尺,再问,还不答,再往前推一尺……”
“够了!”兴惠公主双手捂住耳朵,面色难看至极。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们锦衣卫还敢这样对我不成?”余悸未消,她恼道。
“公主说笑了,以公主之尊,谁敢碰你一根汗毛?”陆巽道。
兴惠公主表情一缓,刚要说话,陆巽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身前,低眸道:“只除了我。”
他猛的将她往湖里一推,在她快要跌进去的时候又扯着她的胳膊将她堪堪吊住。
“啊!救命!救命!陆巽,你敢谋害公主,你疯了么?”兴惠公主吓得大喊大叫。
她随行的宫女太监想要上前,陆巽脸一侧,扫了他们一眼。
接触到他的目光,那些宫女太监竟硬生生停住,全都怯懦地低下头去,连连后退,莫敢靠近。
“公主,看到没有,疯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呢。”陆巽语调轻缓地对兴惠公主道。
兴惠公主自然看到了,她的宫女太监,竟然敢不来救她,他们竟敢?!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地位再低贱,只要有脑子,都会权衡利弊。伺候不周看管不善,让公主溺死了,最多他们自己也跟着一死了之。可若得罪了我,却有可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兴惠公主此刻脚尖堪堪抵在湖石上,胳膊被他拽得剧痛。
她仰脸看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
他的眉毛,比她描过的还黑,他的嘴唇,是她最喜欢却怎么也调配不出来的那一种胭脂色。他好看得像是她幼时偷看的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山精野怪,它们会化出最美的皮囊,引诱你,接近你,然后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吃了你。
兴惠公主哭了起来,抽泣道:“你究竟想如何?”
陆巽将她拉上了岸,温声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告诉我,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又是谁,帮你完成的这两桩谋杀。”
兴惠公主哭声一顿,眸光游移,不说话。
“到了此时此刻了,还想着讲义气替她遮掩呢?你以为,她给你出这样的主意,帮着你铲除可能做我妻子的人,真的是为了你好?”陆巽一挥手,那些宫女太监识趣地退得更远了些,远到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为止。
“你、你都知道了?”兴惠公主惊悚地问,“不,你不可能知道!”
“远的不说,在这京城里面,只存在还未发生过的事,不存在我陆巽不知道的事。公主可以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只是到时候秋后算账,莫怨我不念情分。”陆巽说完,转身欲走。
兴惠公主猛然一阵恐慌,唤住他道:“你刚才说,她给我出主意不是为了我好,是什么意思?”
陆巽回身看她。
又是泪又是汗的,她脸上的脂粉早就斑驳了,看上去既狼狈又可笑。不似王濯缨,从来不施粉黛,不管是泪还是汗,都只能让她那张脸显得更明艳动人,
“你太子哥哥身子既不好,膝下亦无子嗣,万一他有个好歹,你说,该谁继位?”
兴惠公主不意他出口便是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嗫嚅着不敢接话。
陆巽一笑,道:“公主还怕我会将你所言传出去不成?”
兴惠公主回过神来,小声道:“宁、宁王。”
陆巽颔首,道:“陛下除了太子没有别的子嗣,一旦太子不测,唯有宁王与他血缘最亲,陛下若要过继,过继宁王的可能性最大。那公主可知,我在京郊的那座庄园,原先是谁的产业?”
兴惠公主此番倒是没有犹豫,关于陆巽的事情,能打听到的她都打听得很清楚。
“宁王。”
“所以,公主可明白了?”
兴惠公主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是宁王的人?”
“公主慎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自然只忠心于陛下。但只因宁王在我婚前将那座园子归还了朝廷,而陛下又将之赏给了我,所以很多人都认为,那座园子是宁王送给我的新婚贺礼,自然也就认为我亲厚宁王了。这些人里头,就包括你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
兴惠公主吃力地想了想,猜测:“所以,皇嫂给我出主意谋害你的未婚妻,是为了阻挠你与那些高官联姻,以免壮大宁王的势力?”
陆巽鲜红的唇角一勾,忽而高声道:“太子妃,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讲?”
兴惠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愕然看向一旁的假山,然后就看到太子妃李贞晔被人堵着嘴扭着胳膊从假山洞里给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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