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岚这桩活儿干了快三个月了, 她一直在往里贴钱。
这该死的封建制度下社会阶层等级的划分尤其森严,连穿什么材质和颜色的衣服都有细致的规定,人权是什么鬼东西底层屁民不配拥有人权。
这些来服徭役的人, 全都是社会最底层的穷人,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多的苦,占有最少的生产资料,还要交最重的税赋, 一场徭役服下来,直接死在工地上稀松平常。
别说是从现代社会穿过去的秦意岚了,就连谢至庸都不忍心。
“成千上万的民夫, 每日里吃喝得多少钱咱们家又没有金山银山聚宝盆,那钱是你能贴得起的”
老太太很不满地唠叨“给朝廷干活, 自己个儿往里贴钱,我活了大半辈子了, 也就见了你一个,人家都是领一桩差事捞一份钱, 你可倒好, 领一桩差事把咱家刮掉一层,你咋想的单你有一份为君尽忠的心”
秦意岚叹了口气“夫人呐,你是没见着那些役夫过得有多苦,饿着肚子挨着冻还得泡在淤泥里干活,你见着了,肯定也不落忍。”
“那些役夫都是皇爷的子民, 他们那活儿也是给朝廷干的,就算他们日子过得苦,用得着你去心疼吗”
老太太不满地撇了撇嘴“你倒是揣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好歹先看看皇爷领不领你的情呢,先帝爷的陵寝明明是钦天监选定的地方,地宫出水是陵寝位置没选好,跟你有什么关系皇爷不去问责钦天监,倒是对你喊打喊杀的,哼”
“皇爷登极你也是出了力的,他上位了,不说恩赏你,倒是把官都给你撸了,你还一心想着他的子民百姓,你这份为君尽忠的心他能看到吗你说你图个啥”
“夫人呀,我心疼那些百姓非是为了皇帝。”秦意岚长叹了口气“那些役夫,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壮劳力,他们要是在服役时送了命,他们的小家就得天塌地陷,他家里的妇孺老幼又该怎么活呢”
老太太不出声了,秦意岚坐到她身边儿握住她的手“一点钱财的贴补就能保这些役夫的一条命,保住他一条命,就是保住了他背后的一个小家,就是保住了他一家老小,这是施小恩积大德,夫人你一向心善,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吗”
老太太不忍心,给秦意岚拿了二百两银。
以现在的物价水平,一两银能买陈米两石,一石米约重一百五十斤,二百两银能买六万斤米,够这八百多名役夫吃一段时间了。
秦意岚大喜,握住老太太的手摇了又摇,谢了又谢,老太太把眼一瞪“不稀罕你谢我,人家当官捞钱,你当官贴钱,这官你再当下去,咱家都要揭不开锅了,叫我看,你不如早早辞了这破官,去街上开个笔墨铺子给自己挣点儿送老银子办丧事的花费才是正经。”
老太太出了钱肉疼,逮住秦意岚好一顿刺哒,拿人手短,秦意岚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说,让老太太撒足了气,才让老家人把钱担上,随他一起去了金水河的工地。
河堤上一溜儿竹席糊烂泥搭成的矮棚,一群役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干活,岸上还有一群役夫推着独轮车往城外运泥,看到秦意岚来了,几个监工的小吏赶忙迎了上来给秦意岚见礼。”
秦意岚摆了摆手“今儿有躺下的没有躺倒的那几个怎么样都请了大夫抓过药吗”
“今日晨起又躺倒了三个,请了和春堂擅寒症的晏大夫来号过脉了,药也抓了,晏大夫说最少得吃三服药才能见效。”小吏说着话就陪着秦意岚往棚子里去。
矮棚门口挂了一张破席子挡风,里面铺了一地干草,草堆里窝着几个裹着破被子的人。
听着了动静,一个容长脸的汉子勉力探出头来看,一见是秦意岚,立刻推了左右的同伴颤巍巍爬起跪在草堆上给秦意岚磕头。
这些病号要么容色惨白,要么烧得一脸赤红,个个都一副病容,饶是秦意岚摆着手免了他们的礼,他们还是坚持着磕完了三个头才又裹住被子缩到了干草堆里。
那容长脸的汉子显是病得轻些,没跟着同伴儿们一起躺下,磕完头爬起来弓着腰站住了。
秦意岚叹了口气,在干草堆上坐下了,拍着旁边儿的干草示意他也坐下来“通宝,病着就别强撑了,坐下说话。”
通宝得了她的话,赶紧弯着腰颤巍巍地在秦意岚身边儿的干草上坐下了。
秦意岚温声询问“你今儿吃药了没有吃了几次药吃饭了没有吃了几顿都吃了些什么身子松快些没有”
她这一问,通宝还没开口呢,眼泪先下来了“老父母天恩,草民吃过药觉着松快多了,死不了了。”
服徭役是苦差事,缺吃少穿没住处是常态,更别说什么请医抓药了,服徭役时生了病,那就类同于等死。
年年都要服徭役,年年都有回不去的人,草民草民,他们就是命如草芥的人,皇爷跟父母大老爷们都高高在上,谁又肯多看脚底下的野草一眼呢
户部说是要给先帝爷爷修陵寝,拖着不给钱粮,他们每日里干着重体力活儿,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这谁能受得了各个都熬得面色发青。
谢主事心善,自己拿了钱,让馒头铺每顿都给他们送馒头。
靠着一顿一个馒头,他才能挺到现在,结果天越来越冷,泡在水里挖淤泥受了寒,实在撑不住,躺下了。
自己出门的时候带了钱的,还可以托小吏抓副药来吃吃,没带钱或者钱不够的,就只能等死了。
可又有几个人出来服徭役会带上足够请医问药的钱呢有那个家底的,都直接交钱抵了这徭役了,哪儿肯来受这苦
但凡是来服徭役的,都是家里穷得叮当乱响没法子的,别说是在这服役的工地上病了,就是在家里病了,都不一定有钱去请医问药。
通宝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谢主事又自己贴钱给他们请医抓药,还每日里都来探望。
通宝今年二十六岁服过七次徭役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见过会给役夫请医问药的官儿。
谢主事心善,是再生的父母活命的菩萨,通宝噙着眼泪回答秦意岚的问题,恨不得现在就给她立个长生牌位来。
探完了病号,秦意岚出了窝棚交代小吏“天儿太冷了,从今儿开始,下水的都干半天歇半天,我去火烧店里订驴肉火烧让他们每天送过来,凡是下水的,每天都贴补一个肉火烧,你们看着些,让他们都当场吃了,别为这一个火烧再闹出乱子来。”
小吏们点头应了,秦意岚又发起了愁,这二百两银要是只买陈米,倒是也够这八百多役夫吃上个把月的,可加上请医抓药跟肉火烧,那可撑不了几天。
还是得赶快去弄钱。
直接跟秦意岚对接的户部官员不肯给她放钱,纵然她可以把这事儿报给上峰,由上峰出面跟户部商讨,然而内河清淤这事儿她是掌总的负责人,要不来钱这是她的责任,由上峰出面一是证明了她无能,二是汪直必然会拿着这把柄去攻讦高世拱。
新臣集团瞧不上她,那她就没必要把这把柄送给汪直,好让他反手去捅老臣集团的刀子。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秦意岚决定直接去找高世拱。
凭她现在的品级,在户部衙门压根就见不到户部天官高世拱的人,秦意岚无奈下把帖子递到了高世拱家里。
许是高世拱还念着两分原先的面子情,应了她的邀约,俩人在一家小茶楼会了面。
“阁部近来安好”秦意岚有求与人,姿态就摆得低,她把茶博士撵走,亲自动手给高世拱斟茶。
好歹有一起背过主的情分,高世拱倒是没摆架子,两只手伸过去把茶杯端了,脸上带着几分笑“谢年兄,休要折煞老弟了。”
寒暄过后,秦意岚也不绕弯子,直接把来意说了,虽然有仗着情分告小状的嫌疑,可秦意岚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此刻早已入了冬,天一日冷过一日,役夫们住在席子围成的工棚里,他们又没有厚实的衣裳被褥,吃食供不上又没有柴炭,冻死在窝棚里也实属正常。
高世拱听了谢至庸的话,以袖掩面一声叹“当年谢年兄治黄河,由陈阁老统总调度一应十几万人的钱粮,从未出过如此失误,如今不过小小一个内河清淤,千八百的役夫,户部的钱粮居然就跟不上了,我不如陈阁老多矣,惭愧,惭愧呀”
高世拱倒是利索,跟秦意岚会过面后,户部的仓科主事刘之汶主动找上了秦意岚,把钱粮都给她补齐了。
钱是按着朝里的常例给的,工程结束,秦意岚却没有把钱用完。
其实按着朝廷的规制,每一场工程,户部给的钱粮预算都是足够役夫们吃喝的,可为什么每一场徭役都会有役夫被饿死呢
问题就在于官员们要贪这份钱,这朝代工资低,官员们贪腐成风,役夫们的口粮钱发下来,经手的官员必然层层盘剥,能真正花在役夫们身上的也就十之二三,这种情况下,想不饿死人都难。
钱没花完,秦意岚自然不会顺手装到自己兜里。
她想把钱分发给役夫,又怕他们带着钱回去路上受那些小吏们的盘剥,索性把剩下的钱都拿去估衣铺里买成了旧衣服被褥给他们分发了。
这些旧衣服被褥官吏们看不上,送他们说不得他们还嫌脏,对于那些连鞋都穿不起的役夫们来说却是好东西。
他们是真的穷,搭窝棚用的破席子都要捆扎到背上带回家去。
“老父母天恩。” 通宝背着席子卷跟旧衣被褥来跟秦意岚磕头,磕完头起来,伸手在腰带里摸了摸,摸出了不大的一张小纸条来。
纸条上写了谢至庸的名讳,通宝把那小纸条展示给秦意岚“草民求了晏大夫写的,等草民回了家,就给老父母立个长生牌位。”
秦意岚
役夫们辞别了秦意岚跟着户部的官员走了,这一桩差事算是办完了,秦意岚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出来就被她憋了回去。
已经跟着户部官员离京的通宝,找了回来对着他就是一跪“求老父母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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