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X光片一字排开挂在白背板上,背板里面的灯管发出微弱的白光,把片子照得纤毫毕现,图片上被肋骨包裹住的地方挤满了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黑影,哪怕秦意岚是个医学门外汉,她也能看得出来,片子的主人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
秃顶矮胖的医生拿着一支自来水笔依次在三张片子上比划过,语气很平淡:“扩散了,速度很快。”
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开始哀哀哭泣,因身体过于孱弱,哭声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来,仿似风穿过窄小的窗缝发出的啸叫,呜呜咽咽尖利渗人,医生被她哭得难受了起来,把头扭开望着窗外的枯枝,喃喃自语:“扩散的速度太快了,控不住。”
“我给你开止痛药,一天三支。”医生手里的自来水笔被他反复插了好几次才塞进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把笔放好,他仿似又有了面对病人的勇气,转过头来看着趴伏在轮椅扶手上的病人安慰道:“打了止痛药你能舒服点儿,胃口也能好些,你抓紧时间该吃吃该喝喝,别想太多。”
抓紧时间该吃吃该喝喝,秦意岚听懂了这话潜在的含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她不由得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手上的青筋直接爆了起来,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跳着疼。
“你们俩先回去吧,我现在就开药,今天晚上止痛药就能用上。”医生拒绝再把视线转向他的病人,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操作电脑。
秦意岚把轮椅推到医生办公室外面,回身关门的时候看到矮胖的医生趴在了办公桌上,明晃晃的秃顶随着肩膀的抽搐而抖动,她面无表情地合上了门,把秃顶医生的哀怮关在了办公室里。
回到病房,秦意岚在护士小姐的帮助下把轮椅上的女人挪到病床上,护士小姐把轮椅推走了,她替病床上的女人摘掉毛线帽,女人比矮胖医生秃得还要厉害,整个脑袋铮明瓦亮,一根毛发都没有。
“姐,我去给咱买晚饭,你想吃什么?” 秦意岚坐到自己的病床上,拧开床头的保温杯勉强给自己灌进去一口水。
“你自己吃吧,别给我买了,我吃不下。”女人蜷缩在被子里,要不是脑袋还露在外面,干瘪的被窝几乎看不出来里面还裹了个人。
“哦,那我先去吃饭了。” 秦意岚给自己裹上及踝的羽绒服,戴好帽子缠好围巾,把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出了病房。
斜阳仿似也看不惯这栋楼内沉闷的气息,不顾大片玻璃的阻挠,硬生生把温暖的光线塞满了走廊,电梯旁边儿的阴影里,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一个女声哽咽着哭诉:“我难道就不想给他治病吗?他是我男人,我能不知道心疼他?没钱!没钱知不知道?家里的钱全用光了,下个月的生活费都不知道在哪里,不出院怎么办。”
“你把房子卖了吧,租房住。”一道苍老的男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定地道:“房子是我儿子豁出命打拼出来的,现在卖房子救他的命是应当应分的,卖了房子就让医院赶紧安排他做手术。”
“做手术又有什么用……”女人开始大声哭,这医院里谁也不想说不好听的话,可她未尽的话语都随着哭声倾诉了出来。
手术不成功,或感染,或病灶扩散,钱没了,人也没了。
手术成功,至多延长几年寿命,家里没了房子,还有个长期吃药随时住院注定命不久矣的病人,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
两个注定的结局,每一个都值得她大哭一场。
电梯下来了,秦意岚在女人伤心欲绝的哭声中逃一样地钻进了电梯里,电梯里已经有人了,一个胖胖的光头小男孩儿背着一个可爱的唐老鸭小背包紧紧地拉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手。
女人絮絮叨叨地跟孩子说着话:“妈妈带你去吃肯德基,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想吃多少我们就吃多少,然后我们去游乐园玩儿,现在是冬天,天气冷,游乐园没有太多人,我们可以少排一会儿队,你不是喜欢小狗吗?妈妈再给你买一只小狗好不好?晚上你可以抱着它睡觉…………”
秦意岚跟那孩子的目光对了一下,孩子冲着她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秦意岚赶紧挪开了自己的视线,孩子的光脑袋和虚胖的脸庞都证明了她的判断,这也是一个需要抓紧时间该吃吃该喝喝的人。
晚餐刚开始,食堂里已经有不少人了,这是周围五省内最大的肿瘤医院,病人带家属,每天来食堂用餐的人都不在少数,每一餐都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秦意岚买了两份醪糟鸡蛋,找了个角落自己慢慢喝完一份,把另一份提回了病房。
隔壁二十七床的女人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白色的薄被好像裹住了她所有的生命力,连胸口的起伏都微弱的让人难以察觉,她把醪糟鸡蛋放到暖气片上,解了围巾外套躺到了床上。
睁着眼睛熬到晚上八点,探病的都走了,病人精力不济,多数都歇下了,只有几个护工和陪床家属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穿梭,或者去洗涮点儿病人的衣物用品,或者坐在椅子的走廊上说两句闲话。
没了白天的人来人往,整个走廊,整栋楼都显得很是静谧,只是这份静谧并不能让秦意岚感到安宁,她心底反倒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火气,冲的脑门突突地跳着疼。
夜班护士上班了,几个年轻的小护士一边儿闲谈一边儿推着不锈钢小车挨个病房下药,二十七床的女人今天晚上的药是针剂。
一支五毫升的细小玻璃瓶被小护士拿针筒吸干了里面的药液后丢到了小车上的置物盘里,秦意岚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药瓶上杜|冷|丁三个常见字在她眼里变了形,仿佛火星文一样难以辨认。
医院在用药这块儿管得严,这种带有强成瘾性的镇痛药更是控制的紧,这种药一旦开出来,就注定用药的病人即将命不久矣了,医生开这种药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给病人最后的关怀——在这种强力的镇痛药下,病人可以短暂地摆脱痛苦,拥有“该吃吃该喝喝”的精力。
二十七床的女人果然靠着针剂拥有了吃下固体实物的能力,因为病的厉害,她已经连续吃了两个月的流食了,外卖送来的海鲜披萨让她胃口大开,竟然一连吃了三块。
在打了三十二针镇痛药后,女人等来的她在国外上班的丈夫,她缩在丈夫怀里痛哭流涕:“我不想死,浩浩才刚上初中,我爸妈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他们就我这一个女儿,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病了,我死了他们该怎么活……”
纵然二十七床对这世间有无限的眷恋,她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她被盖着白布从抢救室里推出来的那一刻,秦意岚就决定要出院。
缩在病床上一点儿一点儿地等着生命力耗尽,这不是她的作风,她秦意岚从小就是个敢于同命运抗争的人。
秦意岚以前并不叫秦意岚,先开始她叫小王八蛋,后来叫乔美丽。
小王八蛋她爸是个大王八蛋,标准的街头小混混,日常就是打架斗殴喝酒蹦迪,十七岁就搞大了她妈的肚子,她还在上初中的妈妈大概是个脑残,肚子都鼓起来了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差点儿把小王八蛋生在教室里。
她妈因为生孩子被退了学,这对于脑残来说大概还是好事儿,她把小王八蛋扔给男混混的父母之后,自己就跟着混混小老公过上了抽烟喝酒蹦迪烫头的好日子。
小王八蛋她爷爷奶奶不喜欢她,因为小王八蛋是个街头女混混未婚先孕生下的女孩儿,虽然他们的儿子也是街头小混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不起小王八蛋她妈。
这俩老头老太不顺心了就靠打骂小王八蛋撒气,顺便骂她的混混妈骚浪贱裤腰带太松,小小年纪就会跟男人上床,未婚生子死不要脸,并预言小王八蛋长大了保准得跟她妈一个样儿,也是个骚浪贱的女混混。
小王八蛋从小在爷爷奶奶的白眼加打骂中长大,直到她六岁该上小学时才在街道办的干涉下拥有了自己的户口和乔美丽这个新名字,她那一对儿早就分手各自换过几个对象的混混爹妈为此被迫复合又结了婚。
这一对儿男女混混被迫结婚后竟然没离,租了一间小房子带着乔美丽过起了正常家庭的日子,男混混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辆小皮卡当起了流动摊贩开始卖水果,女混混靠着不俗的姿色在商场找了个卖衣服的活儿,三口之家竟然很有几分样子。
然而好景不长,卖水果挣了几个钱的男混混故态萌生,开始跟别的女人勾勾连连,女混混跟男混混大打一架后离了婚丢下女儿直接消失了,男混混又开始去街上乱混,乔美丽又成了没人管的小可怜,再一次落到了她爷爷奶奶手里。
波折的生活让乔美丽比别的小孩儿懂事儿的更早一些,她的混混爸妈都各自拥有一副随时能跟人爆发冲突的厉害脾气,耳濡目染,乔美丽为了避免惹大人心烦招来打骂,很是懂得装出一副小绵羊的乖巧样儿,可她温顺的壳子里面还是一副爆炭的混混脾气。
在乔老头没事儿找茬拿着根不锈钢的晾衣杆把她狠抽了一顿后,乔美丽直接就带着一身可怖的伤痕跑到了派出所,状告乔老头虐待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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