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人一事也有学问, 现在虽说是天子门生,但乡试、会试的主考官终究有“一座之师”的名头,这个考差也是备有面子的事, 讲究的是进士出身、皇上信任,顾元白愿意让谁更进一步, 愿意固住谁的手脚, 这里也能做文章。
等他点好了人, 御膳房也送来了吃食,自从他上次点了一碗炸酱面之后, 御膳房好像发现了不同酱料的一百种用法, 他们折腾出的肉酱鲜香,只靠这个就极其下饭。
顾元白这几日的胃口不怎么好,御膳房的人花再多的心思, 他也只寥寥动了几筷就放下了筷子。吩咐人撤了饭食, 顾元白洗漱后便准备睡个午觉。
吩咐田福生在一个时辰后唤醒他,顾元白陷入了沉睡,可没想到他刚刚睡着,就被剧烈的摇晃给唤醒。
睁开眼就看到田福生的脸上满是泪水,声音颤抖着道“圣上, 宛太妃重病了。”
京城郊外的庄子。
顾元白从满是药味的房屋中走了出来, 看着院落中孤零零的一颗枯树,眼中有些干涩。
身边的田福生及其宫侍已经掩面哭泣, 御医跟在圣上的左侧,小声地说着诊断结果。
宛太妃,是先帝生前的妃嫔。
也是顾元白生母的妹妹。
顾元白生母逝去的早, 母族为了维护顾元白, 让宛太妃入了宫, 宛太妃为了让自己能将顾元白视若亲子,亲口服用了绝子药,此后的一生,都只为顾元白铺路。
顾元白生母死的蹊跷,也是宛太妃在后宫之中一步步查明了真相,她替他抱了母仇,无论是先前的小皇帝,还是如今的顾元白,都将宛太妃当做生母一般看待。
先帝崩了之后,顾元白原想在宫中好好侍养宛太妃,但宛太妃决意出宫,她不想连死都在大内之内。
顾元白将她迁到这庄别院,可精心的供养还是抵不过时光的流逝。
宛太妃老了,没了心气,她想死了。
顾元白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鼻尖发酸,眼中却干涩。
“走吧。”
马车在不平的路上颠簸起伏,别庄逐渐远去,田福生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泪,担忧又小心翼翼地在车上伺候着顾元白。
顾元白依靠在软塌之上,看着马车外的景色发着呆,直到马车驶入了京城,他才叫了停,下了马车,亲自徒步往着皇宫而去。
京城在天子脚下,繁华而人口众多,有几个小孩举着糖人嬉笑着从一旁跑过,顾元白停了脚,望着这些孩童。
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们在街旁做着活,女人们在辛勤的操劳着家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为了过好日子而忙碌。
然而更多的,则是三两成群的读书人,书馆茶楼,到处都是激昂文字前来参加会试的举人,他们或激动或忐忑,大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会试。
顾元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他身后保护着他的侍卫以及宫人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只是沉默地跟着这位年轻天子,警惕周围的一切。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多如牛毛,顾元白一行人并未引起多少注意。顾元白收回了心神,脚步继续往前走去,然而两步刚踏了出去,一片雪片忽而从他的眼前飘落。
“啊爹爹下雪了”
“下雪了”
周围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的儿童喜悦叫声,顾元白失笑着摇了摇头,田福生连忙为他披上狐裘,“老爷,上马车吧”
“再走一会,”顾元白道,“我也好久未曾见过京城的雪景了。”
京城二月份的飞雪如鹅毛飘舞,侍卫长为圣上执起伞,雪白的雪花从伞边滑落,有些许被风吹到了圣上垂至腰间的青丝之上。
他们走过酒楼茶馆,状元楼上,薛远挨着窗口晃着酒瓶,一低头就见到这一行人。
圣上的面容被遮掩在伞下,但田福生和侍卫长的面容却熟悉无比,薛远晃了晃酒水,将手伸出窗外,等一行人经过他的窗口时,五指一一松开。
“咔嚓”
酒瓶碎落在顾元白身后的不远处,侍卫们顿时紧绷起身体,凶悍地朝着就楼上看去。
顾元白推开了伞,视线没了遮挡,他朝上方望去时,二楼窗口处随意搭着一只手,不用多想,顾元白就知道是这只手的主人扔下的这瓶差点砸到他的酒。
顾元白唇角勾起,声音却如雪花一样冰冷,“把他带下来。”
片刻之后,满身酒味的薛远就被侍卫们带下了状元楼,雪花飘飘扬扬,飞舞的更加厉害,伞也没有了多少用处,顾元白已经让侍卫长收起了无用的伞面,独自在寒风中站了一会,身上已经积了不少白雪。
薛远被带到了顾元白的身边,顾元白见到是他,继续笑着“原来是薛将军家的公子。”
田福生道“老爷,要不要将薛公子送回薛将军府中”
他们说话的功夫,薛远打了一个酒嗝,伸过脸来看着顾元白一会,才道“圣上”
顾元白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发上、狐裘上,乃至睫毛上都垂落着雪片,这些雪片落在他的身上竟然没有立即融化掉。相比于他,薛远身上倒是干干净净,那些雪花还未落下就已经被他身上的热气给蒸腾的化成了水。
见到此,顾元白心情更加不好了。
没有一个帝王会在未来将会夺取他的政权、比他要健康百倍的人面前会保持好心情。
薛远这人就是一匹见人就咬的狗,平常不叫,但狠辣凶猛,道德感极低,眼里只有欲望和权力。他是带兵的一把好手,但这样的臣子宛如是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如果别人想用他,就得做好自己被砍断一只手的准备。
褚卫顾元白敢忽悠,薛远不行。
顾元白朝着地上碎裂一地的酒瓶看去,“这是怎么回事”
薛远咧开笑,身上的酒气冲人,他跟着朝地上的碎片看去,佯装恍惚,“我的酒怎么在这”
田福生捂着鼻子,捏着嗓子道“老爷,薛公子应该是醉酒了。”
顾元白忽而一笑,他走到瓷片旁边站定,押着薛远的人也带着薛远走了过来,薛远神情放松,双腿走的慢腾腾,这样看着,那些侍卫不像在压人,而像是在伺候人。
雪花飘落到鼻头,恰好一阵痒意升起,顾元白低咳了几声,哑声道“跪下吧。”
压着薛远的侍卫双臂用力,结结实实地将薛远的双膝按在了碎落一地的尖利瓷片上。
大片的碎瓷刺入了肉里,鲜血瞬间漫过裤子流到了地面,雪花飘到这些血上,很快被融化成了水,让血在地上蔓延的更快。
薛远脸上的敷衍倏地收了起来,阴沉不定地抬头看着顾元白。
顾元白对他柔柔一笑,忽地伸手拽住了他的头发,他低下头,在薛远耳边一字一句道“朕今日心情很不好,薛小公子,别给朕能让你母亲伤心欲绝的机会,听明白了吗”
薛远被迫抬起下巴,下颚紧绷成一条随时暴起的弧线,头皮被拽得发麻,“母亲”两个字传入他的耳中时,他阴恻恻冷笑道“远知道了。”
顾元白“很好。”
他松开了手,薛远微侧着头,看着小皇帝唇色苍白含笑地从他耳旁退开,膝上的疼痛逐渐退去,但薛远全身都已经火热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膝上的伤,咧开嘴阴沉沉的笑开。等圣上一行人走没了,薛远才撑着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薛府走去。
顾元白进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交代监察处的人趁着薛府招人的机会再往里面派人。
果然如他所料,薛远回府之后就对府内的人进行了大清洗,将有可能是皇帝眼线的下人全都发卖,再买入一些身世干净的人进入府中。
薛远和褚卫两个主角自然是让顾元白多多关注的地方,潜伏在薛府中的人手有十二人,此番被清理了七人,还有五人留了下来,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顾元白对这个结果还是挺满意的。
一路在雪天之中走回宫,回到宫殿时鞋子已经湿了,田福生为顾元白褪去鞋袜时忍不住念叨“圣上,保重龙体啊。”
顾元白低头看了一眼靴子,笑道“湿了啊。”
田福生同太监宫女们忙碌起来,等终于将圣上弄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冷意之后,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圣上坐在床边,太监将泡脚的艾草水端走,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寝宫中的灯亮得如同白昼。
“宛太妃身体不好了,”顾元白轻声叹气,“御医跟朕说,怕是撑不到过夏了。”
田福生给圣上按着肩膀,“圣上,宛太妃不愿您难过。”
“朕知道,”顾元白,“她怕朕忧心。”
“正是这个理,圣上,宛太妃见您能振作起来,她老人家才能心里高兴。”
顾元白不说话了,肩头放松了后,就让田福生带人退了下去,他想要独自一个人静静。
他也才刚刚起步,刚刚将朝堂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上。
天下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还有很多事需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需要去验证。
宛太妃忧心他,是忧心他会埋怨自己的身体。
但其实,对于这平白多来的一条命,顾元白是感恩的,更何况这条命带他领略了从未见识过的风景。
临睡前,顾元白想到了薛远和褚卫。
他没有针对这两个主角的想法,没有了薛远,也会有王远李远能引起动乱本身的唯一原因,就是皇帝本身做的不够好。
他的生命已经限定,但不论是薛远还是褚卫,他们作为文中的主角,必定可以将大恒发展的很好。或许可以继承他的遗志,将他想做的事再做下去。
可薛远太过不逊了,想要驯服这条疯狗,顾元白还需要想想办法。
怎么能让他听话呢
把他揍怕,让他知道疼
顾元白随后走了出来,他看着这一地狼狈的鲜血,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天边闪雷轰地一响,昏暗天气骤亮。
独愣在这儿的小厮脸色唰的一白,他扑通跪在了地上,身子抖得宛如犯了病,“圣上,这是和亲王吩咐小的送来的鹿血。”
上一秒和亲王还站在窗口往卧房看上一眼,下一秒和亲王就暴怒的摔了鹿血,手背青筋暴起地大步离开。
小厮跟在和亲王身边数年,即便是和亲王被卸职时也未曾见过王爷那副可怖的模样,狰狞恐怖,好像是要、要疯了一般
小厮抖得厉害,侍卫长单膝蹲下,沾了些鲜血放到鼻尖一闻,点了点道“圣上,确实是鹿血。”
黑红的鲜血被雨水打落成了鲜艳的红色,顾元白闻到了一股子腥气,他皱皱眉,望着小厮的眼中满是审视和探究,“和亲王呢”
小厮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元白面上渐渐冷了,他抬头看着廊外的风雨,缓声道“和亲王如此挂念朕,朕也忧心和亲王的身体。张绪,你同他去看看和亲王如今怎样了,不可轻慢。”
张侍卫沉声道“是”
侍卫长立即将小厮提了起来,带着众多侍卫前去和亲王的住处,可到了住处一看,这才知道和亲王竟然冒着瓢泼大雨,独自一个人跑回和亲王府了。
顾元白听到这个消息后,哪怕再沉得住脸色,也不由感到无语。
大雨之下也要冒雨回家,和亲王是还没断奶吗
但人没事,顾元白也懒得多问。他回到房间,刚刚泡过热水的身体尚且还残留着暖意,田福生问道“圣上,还沐浴吗”
“不了,”顾元白呼出一口气,“朕觉得身子已经轻了许多,还出了些薄汗。”
房内堆着许多火盆,窗口留着一道缝隙通风,整个屋子里如同春日骄阳一般的暖和,驱寒的汤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双管齐下,玻璃做的人也该流汗了。
顾元白自觉比玻璃做的人还要强些。
那些身强体壮的侍卫们已经满头大汗,顾元白瞧见他们如此狼狈,不禁失笑“你们待在这朕看着都嫌热,都出去凉快凉快。”
肌肉虬结的侍卫们一个个红了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侍卫长欲言又止,“圣上,臣等能受得住热。”
“那也不必守在这,”顾元白道,“朕来了薛府,薛府中的人自然要前来拜见朕。张绪,你派人通报薛将军一声,就说朕身体已好,让他们过来吧。”
张绪听命而去。顾元白站起身伸开了手,田福生上前为他换了衣服。
之前那一身常服已经渗透了寒气,但薛府之中并没有顾元白的常服。薛将军让人送来的衣服软绵顺滑,金丝云纹绣于其上,料子倒是好,但也不知是给谁的新衣,现在拿来让顾元白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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