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石书局出去时, 天色还早。
韩悯想着,尽管韩礼这人不怎么样,但毕竟是自己把他带出来的,还得自己把他带回去, 想来温言与楚钰虽然不喜欢他, 但也不会太过刁难他, 客气客气, 也就过去了。
所以他重新去了一趟文渊侯府。
他推门进去时,楚钰与温言正挨在一起看东西, 还拿着笔在改。
一见他来, 他二人就立即把东西收起来了。
韩悯看他们这副模样就知道, 肯定是在写起居郎的话本。
不过他已经有了应对手段, 他不在乎。
韩悯背着手,得意地仰着头, 走到他们面前, 怜惜地抚摸着楚钰的头发,嘴角扬起神秘的微笑。
楚钰不明就里, 转头看他“你做什么”
韩悯仍是笑,楚钰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出去一趟就傻了”
韩悯摇摇头“没有。对了, 韩礼呢”
“走了, 他知道谢岩靠两次科举,不是没考中,而是考了两次状元之后,愣了好一会儿。又想出去追你,又不好意思撇下我们两个。辨章好意, 要留他吃中饭, 但是他自己觉着害臊, 找了个借口走了。”
“原来如此。”
韩悯在他身边坐下,这时一张坐榻上,并排坐了三个人。
最里边的温言推了推他们“挤着我了。”
韩悯与楚钰对视一眼,互相要把对方推出去。
“我要挨着辨章坐。”
“你出去。”
争了一会儿,最后韩悯道“你都在这儿待一天了,我都好久没见辨章了。”
楚钰最后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到另一边去坐。
韩悯挽住温言的手“我的亲亲辨章。”
温言皱着眉看他“要坐就坐,不坐就出去,你话本子写多了”
韩悯住了口,安安静静地坐着。
温言又问“你怎么会把那种人带过来”
楚钰附和道“就是,怎么会把那种人带过来害得我方才要帮他洗地。”
韩悯顿了顿“是家里亲戚嘛。我在永安的时候,也是他照顾桐州那边的。”
“他怎么照顾的你给了钱没有”
韩悯点头“应该是送了点东西,也时常过去看看。给了双倍的钱。”
楚钰皱眉“给了不就行了他还要你帮他引见别人你都带他见了谁”
“柳师兄,还有你们二位。”
“那也没事,我们都懂得看人,也懂得把他和你分开。只是以后别总是带着他了,省得有什么坏事,牵连了你。”
“我知道。”韩悯伸手挑了挑他的下巴,“我知道琢石担心我,你放心,我都懂得。”
楚钰拍开他的手“小傻子。”
韩悯瘪了瘪嘴,转过头去,揽住温言的肩。
“对了,我方才去书局见葛先生,看见之前那个在街上敲锣的人了。”
温言了然“他又因为你转写丞相,不高兴了”
“他指着那个卖鱼的木盆说,这条是御史大人,这条是探花郎。”
韩悯一边说,还一边捉住他二人的手,悠悠道“唉,都是松烟墨客养的鱼,左拥右抱的感觉真不错。”
他捏住温言的下巴“来,给松烟墨客吐一个泡泡看看。”
下一刻他就被“两条鱼”丢到地上。
温言反捏住他的脸“请你给我吐个泡泡。”
韩礼就那样难堪地回去了。看清楚他的为人之后,韩悯虽然不大想理他,但是也怕他去打扰爷爷。
所以没有在文渊侯府多打扰,他很快就赶回家去了。
回去时,还没有看见他,只有院子里阴凉处摆着四张竹藤椅,韩爷爷与朋友们坐在一起说话。
杨公公抱着韩佩,韩佩手里拿着一本书,两人坐在最中间的藤椅上。一群人围着他们,教他二人识字。
老柳学官指了指书卷一角“佩哥儿,刚学过的,这是什么字”
韩佩有些为难“这个”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杨公公,杨公公虽然是和他一起学的,但是也不记得了。
“这”杨公公一转眼,就看见韩悯,顺势放下书,“哟,我的悯悯回来了。”
韩爷爷板起脸“你的悯悯哪儿来的你的悯悯这是我的。”他朝韩悯招招手“乖孙,来。”
韩悯向老人家们问过好,便走到爷爷身后。
“傻站着做什么去搬把椅子来坐。”
他便搬了两把椅子,和韩佩一同坐下。
韩爷爷拿了一块点心给他,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和礼哥儿一起出去的么怎么中午的时候,他一个人冷着脸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韩悯想了想,让韩佩去一边玩儿,然后将当时的情形原样说了一遍。
“琢石大概也是一时兴起,才想要试试他。”
听完这事,几个老人家都沉默了。
柳老学官认得楚钰,只道“不是一时兴起,楚钰自小生在富贵人家,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他会看人。”
杨公公道“那个韩礼,也实在是贪心不足。他昨日还拿着文章过来,老柳帮他看了一遍,还没说什么,他就火急火燎地想让老柳再收个徒弟,跪下就称老师。要不是我拦住,说不定就叫他拜师了。”
“后来又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是悯悯的干爷爷,非要送我,还要认我做干爷爷。结果一听说我是内侍,又不肯了。指不定心里埋怨悯哥儿,怎么认个太监做爷爷呢”
几位老人家没忍住笑出声,而后觉得不好,都正经了神色。
梁老太医道“老杨,他这是夸你呢。你看别的太监都特别像太监,你看起来不太像,所以他认错了。”
杨公公笑了一声,又嘱咐韩悯“悯悯,你以后少跟他来往,小心被带坏”
韩爷爷打断他的话“好了,打住,他既姓韩,我会管教的。”
杨公公正经道“反正我的悯悯不能被带坏。”
韩爷爷应了一声,对韩悯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以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用带上他。其余的事情,爷爷来解决。”
“好。”
柳老学官道“知道今日你在家,你去桐州的时候,寄养在老师这儿的那只猫,今天给你带过来了。”
他望了望四周“方才就在院子里跑呢,猫呢”
院子不大,看了一圈,最后看见韩佩抱着只胖胖的白猫,坐在台阶下。
“在这儿呢。”
韩悯看着它的背影,总觉得它长大不少。
这是他的小猫
他暗中把系统喊出来“统子,你看看,那是我们的小白猫”
这时老人家们也把韩佩喊过来了。
韩佩抱着长毛白猫上前“二哥哥,你看,一只长毛的小白猪。”
油光水滑,体型肥美,肉眼可见的大了一圈。
系统不敢相信地尖叫“我的猫怎么变成这样了”
韩悯也有些迷惑“老师,它怎么”
柳老学官道“你那只猫拿过来的时候也太瘦太小了。就让梁老太医给它开了几个方子,补了补,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他抱起猫,放在腿上,顺毛摸了摸“这样抱起来多舒服。”
“老师,你不觉得有点沉吗”
“还行。”
柳老学官把猫放在他的腿上,韩悯对上白猫懵懂的眼神,不自觉湿润了眼眶。
“谢谢老师,老师真好。”
而后梁老太医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认真道“你也太瘦了,应该多补一补。”
进补警告
韩悯感觉不太妙,再说了两句话,就溜回自己房间。
这日夜里,吃过晚饭,韩爷爷就将韩礼喊到自己房里,说了好久的话。
既然爷爷不让他管,韩悯也就不再管这件事,只是窝在自己房里看文献。
系统正附在猫身上,在房里绕圈跑步,运动减肥。
他一边跑,一边道“当初还不如把猫交给傅询养呢。”
韩悯道“傅询哪里有空其实也怪我没有说清楚,你慢慢减,我过几天给你弄一个仓鼠用的大号跑轮,跑几天应该可以恢复以前的体型。”
系统哼了一声,继续跑步。
而韩悯看了一会儿历代变法的文献,又拿出一叠稿纸,开始写新的话本。
这已经是倒数第三本了。
系统从他身后的书架上跳过,看了一眼,又问“你以后真的不写了”
“嗯,写多了也没意思了,十册就足够了。况且天下未定,海内未平,我在朝中做官,往后要推行变法新政,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写这个。”
“也是。”
顿了顿,系统小心道“其实,看了那么多文献,你也该知道,变法听起来热血,也不总是成功。”
“我知道。不过是机会难得。”
系统停下脚步,扭头看他“机会什么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大齐国运昌盛的时候,傅询初登基,一番新气象,也难得他信任我。这就是很好的机会,先皇在时,我是不敢想的。”
“原来如此。”
“我来这里也有十几年了,总想着一定要试一试,留一点自己的东西才甘心。”
系统若有所思,在原地做伸展运动。
正说着话,外边忽然有人敲门。
“悯弟,是我,我说几句话就走。”
韩礼的声音。
韩悯连忙将书稿收起来,上前给他开门。
韩礼垂着头,很是沮丧的模样。
“方才伯爷找我说话,训斥了我一顿,而今我都明白了。方才站在你房门外思来想去,还是要来跟你赔个罪,对不住,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太好。”
韩悯笑了笑“没事儿,你安心准备科举就好了。都已经考到举人了,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停在秀才上呢堂兄已经很好了。”
“往后我就安心待在房里温书,你别生气了,不用为我操心了。”
韩悯再安慰了他几句,就把他劝回去了。
韩礼回了房,果真点起灯来,看了一会儿书。
他撑着头想,还是急躁了一些。
从桐州小城来,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物,不知道该讨哪个的欢心,一时间昏了头。
如今韩悯也对他有了几分计较,往后可要再谨慎些才好。
如此过了十来日,便入了六月。
温言腿上的夹板终于可以拆掉,他可以下地走动时,几个文人臣子,都被傅询召进宫来,要在私下开一个小会。
福宁宫的书房里,午睡起来的韩悯扎起头发,用冷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抱着纸笔,在傅询身边坐下,拿起墨锭研墨。
其他人都还没来,傅询玩着他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捋,从发根捋到发尾,最后用指尖在发尾绕两个圈。
韩悯嫌他烦,脑袋歪了歪,一点都不想理他。
傅询用他的发尾挠挠他的侧脸“这么认真做什么”
韩悯认真道“这或许是时代的里程碑、王朝的转折点。虽然不能立即让世人知道,但是可以先记录下来,供后人景仰。”
傅询轻笑“是吗日后遍布天下的大齐纛旗足够他们景仰了。”
“一时王朝,总有覆灭的”
韩悯自觉失言,不敢再说下去。
正巧这时楚钰与温言到了,内侍引他二人进来,低眉垂首,恭谦温顺。
楚钰却笑着道“韩起居郎果然是盛宠,这样的话说出口了,圣上竟然半点反应也没有,真是羡煞楚某。”
前几日他看谢岩状态不对,多问了谢岩几遍,谢岩就把韩悯知道他们在写话本的事情告诉他了。
他朝韩悯眨了眨眼。
此事可以加入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豪华事例阵容。
而后温言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站定行礼,在下首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江涣与柳停也一同到来。
韩悯看见柳师兄,还有些惊讶。
老师分明不让柳家子孙参与朝政,也不知道师兄这次来,老师知不知道。
傅询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柳老学官知道,这是柳停自己的意思。”
人都齐了,便开始说事。
因为是私下的小聚,宫人送来饮食茶点就下去了,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从此处官职最高的江涣江丞相开始,为变法新政提纲挈领,几乎囊括朝野上下所有方面。
先皇平庸,恭王阴毒,将从前德宗皇帝推行的国策改得差不多了,如今要重新整顿,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而后在学宫执教的柳停开了口。
“这是我爷爷和我共同商讨过的意思。当年德宗皇帝立永安学宫,只欲将永安学宫作为将立的各州府学宫的范例。数十年间,各州府的学宫只堪堪建起三处,而永安学宫徒负虚名,竟隐约成为学宫之首,凌驾于州府之上。”
“而近三年,学宫也渐渐成了世家子弟的后院书房,学官一职,也成为有名的清闲职位。这实非德宗皇帝的本意,微臣奏请,加快州府学宫建立,恢复向寒士开放学宫的旧例,清查学宫冗官。”
柳停作揖“请陛下明鉴。”
傅询点点头“你还有话说吗”
柳停想了想,最后道“还有一事。微臣小妹,请微臣一定奏请陛下,请陛下开女试。”
傅询沉吟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女试的事情,从前在建国寺,柳毓跟韩悯说过,韩悯当时同她说了好些话,她放在心上了。
只是韩悯看傅询为难的模样,也知道这种事情,对真正的古人来说,还是不太容易接受。
傅询思虑良久,最后抬手点了点桌案“你回去之后,就请她写一封折子递上来,朕会看看。”
韩悯对傅询的好感提升不止一个度。
这皇帝简直太英明了,文人的梦中明君
傅询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神,碍着众人在场,只在桌案遮挡下,握住他的手。
柳停松了一口气,道“微臣小妹此时就在宫门外等候,她已备下陈词,陛下若不嫌她年幼,请陛下召见。”
“让她进来吧。不过此事一时难办,你不要让她觉得此事必成。”
“微臣明白。”
不多时,柳毓被兄长柳停领着进来。
她一身女子衣裙,金钗挽发髻,站在一群男子之间,竟也毫不露怯。
笑着朝韩悯眨了眨眼睛。
你看,我说到做到。
给柳毓也增了座位。
原本就是君臣私下谈话,没有那样多的规矩礼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在座人等,都不超过三十而立之年,所以谈起事情来,稳重而不失大胆。
韩悯提着笔做记录,他拿着他的墨笔,在王朝巨浪前,绘下大齐的往后。
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还有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讲。
傅询摆摆手,把正要说事的楚钰喊停“改日再议。今晚有宋国使臣出席的晚宴,朕要说件事。”
楚钰叹气道“唉,我还想提议整顿一下书局呢,他们整天印乱七八糟的话本。”
韩悯咳了一声,朝他使眼色。
楚钰朝他笑了笑,他才知道这是在开玩笑。
而傅询也不知道他指的是韩悯,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此事无妨。话本不至泛滥,无需整顿。”
他道“一件事情,那边的屏风后边,还有一个人。”
众人循着他的所指望去,那是一扇木制的屏风,遮挡得严实,他若不说,也没人会知道那里有人。
傅询淡淡道“谢先生原本不愿出仕,朕请了他两回,今日朕最后请他过来走一遭,再请他定夺。”
出身奴仆,两朝鼎元。
谢岩沉浮挣扎了这许久,最终还是穿着一身素衣,从遮蔽隐藏的屏风后走出来,衣袖一翻,朝傅询作了个揖。
“参见陛下。”
傅询一抬手“先生请坐。”
连石头一样的谢岩都能请出来,韩悯看傅询的目光更不一样了。
文人梦想中的终极明君
傅询又问“方才他们说的事情,先生可都听明白了”
谢岩点头“草民明白。”
“古来变法,常常是朝廷自顾自的事情。如今朕先不封你做官,请你在山野寻访,你可愿意”
谢岩直起身子作揖“草民愿意。”
说完这件事,天色也不早了。
晚上有为款待宋国使臣设的宫宴,群臣都要出席。
所以江涣与楚钰、温言三人去偏殿稍作休整,而柳停与妹妹柳毓,还有谢岩一同出宫去。
书房里,韩悯低着头整理书稿,高兴得身子左左右右、轻微地一晃一晃。
原来傅询说的遍布天下的齐国纛旗,不是胡说的。
傅询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你晃悠什么”
韩悯继续晃“高兴。”
“方才楚钰和你都没说事,过几日再来。”
“好。”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韩悯抬起头看他“嗯,陛下请说。”
现在傅询在他这里地位提高不少。
“前几日你说,对宋国使臣,或拉拢,或逐个击破。前几日朕让安排在宋国宫里的细作,写了一份密信过来。”
“怎么说”
傅询从案上拿了一张纸给他。
韩悯仔细看了看。
此次出使的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为一母同胞,为宋国皇帝的芳美人所生,生母身份低微,并不受皇帝宠爱,连带着他二人也不受重视。
芳美人病逝之后,两兄妹一直生活在冷宫。
赵存封王开府,也是荣宁公主设计,引起皇帝注意的结果,否则这两人真要一同死在冷宫里。
如此看来,他二人之间,荣宁公主确是主事的人。
后来傅询登基,照从前的例子,宋国要贺齐国新君即位,宋君这才想起貌美的荣宁公主。
蹊跷的是,在出使前夕,宋国君王暗中召见广宁王,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的话。
韩悯将信还给傅询“你的人都安排到宋国皇宫去了,连宋国皇帝和儿子谈话谈了一个时辰都知道。”
傅询轻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韩悯道“这事确实是古怪。可以合理怀疑,皇帝瞒着荣宁公主,给广宁王下了别的命令,比如,一定要让荣宁公主留在永安。”
“是,荣宁对她兄长并不设防。”
“若如此,或许可以拉拢公主。她不曾受过宋君宠爱,对宋君大抵没有什么感情。对兄长,她兄长如今也要把她抛开。她如今在我齐国境内,我们可以许诺她的东西很多,或许可以帮她假死潜逃。”
“那你想从她那里拿到什么”
“皇帝召见广宁王,广宁王要来永安,不会不把永安城中宋国细作的联络方式告诉他,这些细作终究是心腹大患,倒是可以挖出这个。如果她愿意回去一趟,能带回去什么,或拿到别的东西也未可知。”
傅询望了望窗外天色“不早了,要开宴了。”
“诶。”
韩悯正要起身,忽然又坐回去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陛下是怎么把谢岩请来的”
傅询面不改色“朕一向礼贤下士。”
见韩悯蹙眉,傅询问道“怎么不像吗”
韩悯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对我就不像。陛下,你能让我也享受一下,那种被捧在手心的臣子的感觉吗”
“不行。”
傅询断然拒绝。
对你能一样吗你自有别的享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