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更】婚约帛书

    不便在宫中久留, 柳停与妹妹柳毓,还有谢岩一同出宫。

    才走下福宁殿前的台阶,柳毓停下脚步,看向谢岩“不知这位先生是”

    方才他出现得匆忙, 也来不及仔细认识。

    柳停回头对妹妹道“你不认得他, 他是两朝鼎元, 谢岩, 在我们齐国隐居多年了。”

    柳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看见他微白的鬓角, 衣裳手肘与膝盖处的补丁。

    “我好像见过谢先生, 在建国寺。谢先生常去方丈禅房说话, 我有一回和爹爹去, 我在抄经,经书上少了一个字, 是谢先生提醒我的”

    谢岩一揖“柳姑娘好记性, 确实是我。”

    柳毓大方地朝他拱了拱手“那以后就是朋友啦,请多指教。”

    “是。”

    见谢岩神色淡淡, 柳停笑着道“我妹妹就是这个性子,你不要见怪。”

    谢岩笑着摇摇头“不会。”

    三人行在宫道上, 柳毓甩着衣袖, 走在最前边,柳停与谢岩并肩走在后边。

    柳停问“你怎么会过来”

    谢岩却道“上回给你写的那幅字,你爹看着可好”

    “爱不释手,时时观赏。”

    两人相视一笑。

    谢岩久居建国寺,柳停也时常同家里人过去, 他二人其实很早就认识了。

    默了一会儿, 柳停再问了一遍“你不是绝不出仕的么圣上从前请过你两回, 你都不来,怎么今日转性了”

    这个问题避不过去,谢岩想了想,道“两个缘由。”

    “我见过四任君王。头一个是宋国国君,而后,是齐国三代君王。宋国国君与齐国先皇,直接将我出仕的路堵死了,倘若齐国德宗还在,我一定为他效力。今上请我两回,头一回他羽翼未丰,第二回我消沉颓唐,我若早来,远不如今日来得巧。”

    柳停问“第二个缘由呢”

    谢岩背着手,轻叹一声“古来变法,须怀有必死之心。楚琢石执意参与,我劝不动他,只好奉陪到底。”

    柳停便笑道“你看,你逃了这么久,拿回了卖身契,还是逃不了楚家。”

    谢岩道“不是因为这个,我最讨厌别人说什么主仆忠情。”

    而后宫道对面走来一行人,看模样,阵仗还不小。

    待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是入宫赴宴的宋国使臣。

    广宁王赵存与荣宁公主,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仆婢,缓缓行来。

    对面三人在原地行过礼,便直起身子,准备过去。

    错身而过时,赵存小声说了一句“知道的是齐国皇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市集口呢。什么人都有,穿得这样寒酸,姑娘也不戴面纱。”

    这样的话说来,也太没分寸了,荣宁公主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回头去看,看他们听见了这句话没有。

    谢岩神色坦荡,也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反倒是柳毓年纪小,脾气大,冷哼一声,朗声道“宋国的姑娘戴着面纱,说是不能把容貌给男人看,可是戴上面纱,也不是为了自己。”

    “我齐国女子走在路上,坦坦荡荡,又遇不上这样对人指指点点的宋国男子,有何好怕”

    她最后看了一眼满头华翠的荣宁公主,转身离开。

    柳停与谢岩朝他们点点头,也跟着去了。

    今日宫宴在和庆殿,为款待宋国使臣而设,百官皆在。

    此时天色将暮,殿中灯火通明。

    晚宴未开,诸位大人都聚在一块儿说话。

    从前温言腿伤,在家休养了许久,此次是头一回出来参加这种宴会。

    御史青袍,有如笔直青竹。

    他与楚钰、江涣在一处站着,说些闲话,偶有从前相识的大人过来问好,也都一一见过。

    而后外边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宋国广宁王、荣宁公主到。”

    众臣站定作揖,广宁王与荣宁公主则在仆从的簇拥下进入和庆殿。

    他二人今日穿的是宋国的礼制服饰,宋国自诩中原正统,宋君自诩爱好风雅,宋国的服制也十分文雅。

    二人在位置上坐下,荣宁公主低头整理衣摆,下意识按了按覆在面上的轻纱,却想起方才在宫道上,那小姑娘说起的话。

    原来戴不戴面纱,从来都不是为了她们自己。

    她转眼看向身边的兄长。

    赵存跪坐着,双手按在腿上,正欲揭开酒壶盖子,看看里边是什么好酒。

    荣宁公主正要别开目光,正巧赵存也看向她,不放心地低声嘱咐了一句“好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她顿了顿,很简单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不多时,外边又传来通传“圣上驾到。”

    赵存与荣宁公主起身行礼。众臣纷纷站定,双手平举,做了三个深揖。

    楚钰悄悄抬眼一瞥,小声道“好羡慕韩悯啊,不用跟我们一起揖来揖去的。”

    温言神色肃穆“话多。”

    这时韩悯跟在傅询身后,自然是不用跟着作揖。

    赵存也看了一眼,暗中撇了撇嘴。

    齐国帝王礼服厚重,玄黑为底,间以红色。

    肩担日月星辰,上受天命;腰系玉饰环佩,泽陂万民。

    傅询走在和庆殿正中。

    韩悯跟在他身侧,换了一身新的起居郎的官服,红得有些晃眼。

    青玉玉带,将腰束起来,他原本就瘦,一身红的,不仅衬得他白,还显得他愈发高挑。

    官帽皂靴,也嵌着同样的青玉。

    傅询抬脚登上九级白玉阶,转过身来,面对殿中,淡淡地道了一声“免礼。”

    待他落座之后,众臣才依次入席。

    傅询坐得挺直,转头去看韩悯。

    韩悯拿着纸笔,站在一边,正往上边写字。

    众臣入席,并不发出一点声音,却忽然听见傅询道“你过来坐。”

    旁人都抬起头,不知道他在喊谁,只有楚钰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推了推前边的大人“大人,快走吧,没喊你,圣上喊韩悯韩大人呢。”

    果真如此,那位大人看着,圣上偏头看着红衣的韩起居郎,抬起手,指了指边上的软垫。

    看韩悯有些迷茫,又说了一遍“到朕身边来坐。”

    他这话说得虽不大声,但是殿中人人都听见了。

    韩悯一时间有些臊,原不想坐下,恐怕惹人非议。只是见傅询坚决,这才匆匆将纸笔收好,一掀衣摆,在他身边的软垫上跪坐下来。

    身边的内侍识眼色地送上一副新的碗筷。

    韩悯道了声谢,然后就被傅询拍了一下脑袋。

    他还戴着官帽,傅询一拍,就把他的帽子压下去了,堪堪遮住一双眼睛。

    韩悯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不要生气。

    他调节好情绪,然后把官帽扶正,愤愤地看着傅询。

    傅询轻咳一声,解释道“失手了。”

    韩悯一扭头,看见下边的大人们都已经坐好,百来双眼睛,都悄悄地往这儿瞥。

    韩悯瘪了瘪嘴,拿起笔。

    看吧,你们看吧,反正是我受欺负了。我要把这件事写进起居注里。

    玉盘珍馐,琥珀美酒。

    尽管如此,齐国的宫宴,对于来自宋国的广宁王赵存来说,更像是一场折磨。

    宋国宴席上,歌舞助兴,美人眼波如水,腰肢窈窕,令人恨不能醉死在温柔乡中。

    而此次齐国宫宴上的助兴节目,是刀光剑影的入阵曲。

    鼓声激昂,金戈铿锵,十六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成四列,手执未开刃的刀剑,两两对敌,随着鼓声过招,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此时就在战场上杀敌。

    赵存在宋国,连武场都很少去,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刀剑磕碰的声音每每把他吓得差点从位置上蹦起来,再珍奇的菜肴、再甘甜的美酒,他也是食不知味。

    他心道,果真是南蛮荒芜,这样打打杀杀的东西,也敢搬到这种场合来。

    九级玉阶上,韩悯坐久了,就忍不住放松下来,撑着头,看着下边人舞刀舞剑。

    傅询捏着银酒杯,问道“你喜欢看这个”

    “嗯。”韩悯点点头,“你看左边那两个,哪一个会赢”

    “拿刀那个。”

    “是吗可我觉得拿剑那个看起来更厉害一些。”

    “花架子罢了,自诩正统。”

    他仿佛意有所指,韩悯回过神,看向他。

    “我们也不是没有乐坊排练,你怎么偏偏安排了这个给宋国使臣看”

    “你说呢”

    韩悯想了想“你想把宋国使臣吓回去”

    傅询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韩悯再转头看,左边那两人,果然是拿刀的胜了。

    酒过三巡,赵存起身,作揖道“禀齐国陛下,小王同胞妹妹,荣宁公主,仰慕陛下已久,特意排练了一段歌舞,请陛下观赏。”

    却不料傅询淡淡道“先皇驾崩,朕感伤不已。朕已在祖宗牌位前立下承诺,三年守孝,禁绝玩乐。今日宫宴已是破例,广宁王的好意朕心领了,歌舞便不必了。”

    韩悯恍然,宋国要把公主嫁过来,自然要引得傅询动心,傅询跟块石头似的,一句守孝就堵回去了,连个口子都不给他们开。

    先皇虽然庸碌,却不想死后还有这样的用处。

    荣宁公主松了口气,却不料赵存道“既是为了齐国先帝,陛下就更应该允许公主进献此舞了。”

    傅询眉心一跳“何出此言”

    广宁王转头唤来侍从,那侍从捧着一个木匣上前,赵存打开木匣,从里边捧出一卷帛书。

    “此为我父皇与齐国先帝生前定下的联姻婚约,齐国先帝早已下聘给我宋国。我此番出使,也是为了送公主出嫁。”

    荣宁公主分明不知道有此事,兄长赵存也从来没对她说过,震惊地看向兄长。

    两兄妹在冷宫中相互扶持,直至今日,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裂口。

    傅询却神色冷淡。

    先皇的心智全都用在了这样的阴谋算计上。

    他试图掌控朝政、掌控新君,在死后依旧,阴云不散。

    从前鸳鸯湖上的刺客,今日猝不及防的婚约,都是如此。

    先皇厌恶韩家,一开始是因为韩家护卫先太子不力,后来更多的,则是因为傅询为了韩家、为了韩悯,一次又一次地忤逆他。

    他还是喜欢温温顺顺的儿子,所以在驾崩前,不惜以皇位相要挟,也要傅询将韩家杀尽。死后也要安排人手,伺机动手。

    如今还有这一计在这里等着他。

    先皇的后宫妃嫔甚多,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个次次忤逆他的儿子对韩悯是怎么个意思,但他也知道韩悯心气儿高,傅询若是有了妃嫔,便是绝了这种事情的可能。

    他计算得很好,以至于在他死后近半年,还能将傅询拒娶宋国公主的事情打乱。

    傅询正思忖对策,忽然听见韩悯低声唤他“陛下,你怎么了现在怎么办”

    韩悯担心地望着他,傅询握住他的手,定定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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