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真正知己

    勾陈街里, 两户对门的人家门前都挂着竹灯笼。

    韩悯站在描画着“韩”字的灯笼下,望着对面的文渊侯府。

    温言下了地, 马车从文渊侯府的偏门进去。

    “你在看什么”

    韩悯摇摇头“没有,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我竟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

    “这几天的事情,你不在家,所以不知道。今天太晚了,过几天请你过来。”

    “也好。”韩悯朝他挥挥手,“那你快回去吧,早点睡。”

    温言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动。

    韩悯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分家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

    温言停了停, 然后把话说得更清楚“我和文渊侯断绝关系了。”

    文渊侯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先前韩悯去看他的时候, 见过两回。

    文渊侯实在是配不上文渊二字, 整日喝酒赌钱, 于温言不曾有过好言好语,极尽挖苦嘲讽。

    但恐怕连温言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父子二人,竟有一日能生疏至此。

    相应的, 这时温言身后的宅院, 不是文渊侯府, 而是温宅。

    此时他二人相对站着,韩悯眸色一暗,走上前去,伸出手把温言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告诉我”

    温言语气平静“前两天, 从族谱除名之后, 就过来了。”

    韩悯叹了一声“小可怜辨章, 正好前两天我又不在家。”

    他扭头看了一眼,温言依旧是那副表情,平平淡淡的。

    “前几天才搬过来,很多事情都还没安排好。你这么晚回去,肯定没有热水宵夜。走吧,去我们家睡一晚”

    温言默了默,对上他含笑的双眼,最终道“好。”

    同温宅仆从说了一声,韩悯就拉着温言回家去。

    中厅里还亮着灯,韩悯从拐角处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让我看看是谁这么晚还不睡”

    围坐在桌前的几位老人家一起转头看向他。

    “哇哦,原来是我的亲亲爷爷,还有我的亲亲干爷爷们。”

    旁的人都说他“贫嘴”,偏偏杨公公十分配合他。

    “原来是我的悯悯回来了。”

    韩悯笑了笑,把温言拉过来“还有辨章。”

    温言向几个老人家作揖,老人家们都点点头。

    “温公子。”

    这时小剂子搬了两个圆凳过来,韩悯紧紧地挨着他坐下。

    圆桌上烛火摇曳,杯盘狼藉。

    韩悯站起身,一伸手,把酒壶拉到自己这边。打开壶盖看了一眼,里边的酒水只剩下半瓶。

    他按住酒壶,对老人家们道“可以了,不能再喝了。”

    韩爷爷敲了敲桌面“拿过来。”

    韩悯抱着酒壶,坚决摇头“不行。”

    见他这样,韩爷爷只好怀柔“爷爷在写书,没酒不行。”

    “写书,写什么书让我看看。”

    他把酒壶递给温言,嘱咐他拿好。

    韩爷爷年老,眼花手抖,提不动笔。这阵子教小剂子识字之后,再要写东西,就自己口述,小剂子执笔。

    曾经韩爷爷也写了许多的文章。他一跃成为“文官之首”,凭借的是一本治安疏,后来韩家遭难,罪名也是他的一本戏本戏说国史。

    那戏本写的是此时在座的几位老人家,外加德宗皇帝的事情。后来遗失了,韩悯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一张纸。

    韩悯以为这回几个老人聚在一起重写的,也是这本戏本,结果一看小剂子那里的书稿,却不是。

    这像是一本字书,解字的书。

    韩爷爷道“这些天教他和老杨识字,我和你老师都觉着,现在的字书文人气都太重了,刚开始学压根就看不懂。正好我之前也给老杨编过一本,只编了最常用的一百个字,现在得闲,和你老师再重新编一回,把三千个字都编进去。”

    韩悯再仔细地看了看“爷爷有心了。”

    韩爷爷浑浊的眼里放着光“德宗早些年就说要开化民智,应当有一本贩夫走卒都能学的字书。这才写了十来个字,你看看有哪里要改的”

    “既然是给他们看的,不如添上几个从戏本话本里摘出来的句子。”韩悯把书稿还给小剂子,“不过今天太晚了,爷爷快回去睡觉吧,明天再写。”

    他把爷爷的拐杖拿过来,把老人家们一个一个送回房间。

    他想问问爷爷还记不记得那册戏本,又庆幸自己没有在听到爷爷写书的时候,口无遮拦地就问了出来。

    再也找不回来的戏本,可以用一卷新的字书填补。

    戏本写的是他们几人,他们几人再编字书,遗憾自然不成遗憾。

    韩悯房里还有一张小竹榻,留温言睡一晚也正好。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房时,温言和统子白猫并排坐在榻上,温言伸着手,小心地帮它捋毛。听见韩悯回来的动静,就收回手。

    韩悯从架子上抽下一条干净巾子,一面擦着头发,一面道“你喜欢的话,借你一个晚上。”

    温言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他兴致不高,韩悯便走上前,把猫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来吧,摸吧,跟我客气什么”

    系统咬牙道“韩悯,我就是你哄人高兴的道具是不是”

    “你不是特别喜欢文人吗辨章龙章凤姿,开心点。”

    韩悯把温言的手按在猫背上,系统甩了甩尾巴。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韩悯斟酌着开口“辨章,其实”

    温言连头也没抬,韩悯凑过去看了一眼,想起上回在文渊侯府的情形,心中一惊,连忙揽住他的肩,搓搓胳膊安慰。

    “好了好了,你别哭。断绝关系也是好事,早该这么做了,旁人都知道文渊侯是怎么样的人,不会说你的。你自己出来,往后就是另一脉温家的老祖宗,也没什么不好的。”

    韩悯随手拿起巾子给他擦眼睛,温言抬头看他,和他的巾子。

    那是他用来擦头发的巾子。

    韩悯下意识松开手“不好意思,一时情急。不过我头发还挺香的吧”

    温言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惜辞是我真知己。”

    文人表面相轻,内里惺惺相惜。

    安安静静地坐着,再过了一会儿,韩悯把头发擦干,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高处的柜门,把叠好的被褥抱下来。

    “你去床上睡吧,我把小榻收拾一下。”

    温言走到床前,看见挽着帐子的银钩上,还挂着一柄长剑。

    韩悯扭头看去,见他在看这个,忽然红了脸,说话也不利索“这个、是”

    他也说不出口,放下被褥,把剑拿下来,抱在怀里,最后朝温言傻笑了两下“是我的。”

    入秋的夜里有点冷,韩悯把被褥铺好,吹了灯,床榻相对。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韩悯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抱剑的姿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白猫卧在床上,温言一边摸着猫的脊背,一边问他“你总是这样睡的”

    韩悯答得小声“是,要不然睡不着。”

    温言抬了一下眼皮“真没道理。”

    “这是心理学的原理,你不懂的。”

    韩悯打了个哈欠,往上扯了扯被子。

    他每次睡觉,傅询分明不在,参与感却很强。

    不错。

    一晃眼,就到了七月中。

    月中的大朝会,还是韩悯当值。他抱着纸笔,陪傅询走进紫宸殿。

    今日朝会,武将前排空出一个位置。

    傅询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底下百官低着头,不敢多看。

    傅询拂袖,在龙椅上坐下,淡淡道“信王昨日递了折子上来,说身体不适,想是从前在战场上落下了旧伤。朕派了几个太医过去,也准他往后都不用来上朝了。”

    前面的话都没什么,最后那句“往后都不用来上朝”一出,百官惊愕,看看两边的同僚,想说话,又不敢多嘴。

    信王爷这是直接被圣上弄成了个虚衔连上朝也不能来了

    摸不准皇帝真正的意思,众臣只能低头不语。

    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情,内侍尖锐的声音让他们回过神来。

    “宣,谢岩进殿。”

    早几个月,谢岩就加入了推行新政变法小组。不过他仍旧住在建国寺的禅房里,也没有从傅询这里拿走什么,仍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肘与膝盖上的衣料都打着补丁。

    他是少年白头,以鬓角最甚,星星点点如白灰。因为吃得不好,住得不好,面色发白,唇色极淡,身长腰细。

    纵是落魄至此,他也不卑不亢,缓步走上金殿。一扬手,俯身作揖“草民谢岩,见过陛下。”

    而后傅询请他平身,让内侍宣读韩悯一早拟好的圣旨。

    这时众臣才知,原来他就是被宋国国君赶走的那位家奴出身的鼎元。

    旁人议论,都像风似的,从谢岩耳边吹过。直到内侍说到,要将邻江三郡交给他推行新政,才神色微动。

    他再一次俯身接旨。

    不须蟒袍冠盖,玉带锦靴,无关身份地位,他原本就站在天下正中。

    今日朝会之后,这两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

    福宁殿里,很快就有人传回消息。

    “陛下,广宁王往信王府递了帖子。”

    傅询颔首,抬手让人下去。

    殿里只剩下他与韩悯两人,韩悯放下手里的墨锭,转了转手腕“上钩了。”

    “嗯。”

    默了默,韩悯又道“原本想着,只拿三个郡县出来做试点,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结果今天看诸位大人们的反应,好像还是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了。”

    “不要紧,古来变法皆是如此。”

    “对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过也不乏汲汲钻营之辈,拿着一两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就说自己支持变法。陛下用人,还是小心些好。”

    “我知道。”傅询停了停,“近来你总说公事。”

    韩悯微怔,随后明白过来

    陛下要听私事。

    他想了想,最后道“对了,谢岩不是过两天就要去上任吗正好辨章搬了新房子,我家后面的花园也修好了,我们准备一起吃顿饭。就是送礼有点麻烦,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的。”

    傅询笑了笑,很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我还没有想好要给辨章送什么,不过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要给谢岩送什么了。”他还卖了个关子,“陛下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一锅染发膏。昨晚我帮爷爷染头发,忽然想到谢岩的少年白也需要这个,送礼要送最有用的。”

    “你给你爷爷他们染头发”

    “是啊。”韩悯甩了甩手,“四个老人家并排坐开,我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染过去,手都酸了。再多练几次,我都能出去开铺子了。”

    韩悯傻了吧唧地笑了笑,不经意间看见傅询浓黑的鬓角,下意识便道“等你老了,我也给你染。”

    傅询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韩悯没有再说话,回看过去,抿了抿唇角。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殿中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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