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史册之上

    天光乍破, 金灿灿的日光照在露珠上。

    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韩悯不自觉往前快走两步,衣摆扫过, 拂落晨露。

    烟尘滚滚, 纵是大半个月没见,韩悯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傅询。

    他骑在马上, 身披铠甲。日光从他身后投来, 有些晃眼。

    韩悯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 仿佛就在瞬息之间, 傅询就到了眼前。

    卫归抬起手,让后边的人马停下, 傅询扯着缰绳, 在韩悯面前停下。

    傅询面色微冷,有些不悦“你在这里做什么”

    怀里还抱着他的剑,韩悯仰着头看他“过来找你啊。”

    马匹前蹄擦了擦地,傅询神色微动,颇无奈地朝他伸出手。

    韩悯犹豫道“这样不好, 陛下能另外给我一匹马吗”

    卫归刚要说话“有,我”

    才说了两个字,傅询便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多的了,你看看让他们谁下来跑, 你去骑马。”

    韩悯往后看了一眼, 傅询带来的人乌泱泱的一群, 每个人都骑着马, 好像也没有多余的。

    要让一个士兵下来跑, 韩悯觉着自己也太欺负人了。

    傅询再次朝他伸出手,韩悯没别的办法,只能握住他的手。

    傅询道“手这样冷。”

    “沾到露水了。”

    他的身上还披着那件黑斗篷,韩悯想了想,先收回手,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

    他双手拎着斗篷,使劲抖了抖,把衣上的露水都抖落下来。也不再穿上,只是抱在怀里。

    韩悯不是一个人出城的,卫环带着人,还有太后派来的人,都紧紧地跟着他。

    见傅询拉住韩悯的手,卫环也看向兄长卫归“哥哥哥”

    卫归嫌弃地调转马头“你带着人在这里等,大队伍在后边,就快到了。”

    “好嘛。”

    那头儿,傅询已经把韩悯拉上马了,对一众人等道“多谢诸位,回到永安自有重赏。”

    众人都道不敢。

    今日傅询骑的还是那匹会听口哨的烈马。

    马跑得快,韩悯有些紧张地抱住马脖子,然后被傅询揽住腰。

    “坐直。”

    “那你别让它乱跑。”

    傅询默了默“好。”

    过了一会儿,韩悯道“你本来准备得挺齐全的,结果我们都算漏了一件事情。”

    “嗯”

    两个人靠得很近,傅询只是发出一个很简单的问句,韩悯就能感觉到他的胸口在震动。

    他定下心神,小声道“以你我的情分,永安生变,我应该想方设法地去找你,而不是留在建国寺。”

    马匹飞驰,韩悯觉着自己的话被风吹散了,傅询应该没听见。

    但是傅询笑了一声,握着缰绳的双手往里收了收,把他拢在怀里,胸口贴着他单薄的脊背,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以你我的情分”

    韩悯不自在地往前躲了躲“是,赵存有意试探,我若不出来找你,实在是说不过去。”

    “也是。”

    趁着马匹跑得飞快,傅询用唇角蹭了一下他的鬓角。

    他二人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偷亲一下。

    亲过之后,傅询心虚地咳了两声,扫视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就是韩悯也没有注意到。

    日出,永安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寻常百姓家都闭门不出。

    昨日傍晚生变时,年轻的江涣江丞相正在悦王府里,同悦王爷和几位朝臣议事。

    号角吹响时,悦王爷就已经派人出去看了,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之后,说信王爷与赵国广宁王勾结造反,悦王爷不信,又让人出去打探。

    后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几个人都被困在悦王府,一夜未睡。

    信王做戏的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无从得知,只当是信王谋反。

    江涣到底坐不住了,豁然起身,对几位同僚抱了个拳“在下先去了。”

    悦王爷问“外边凶险,还是再稍坐一坐吧,再等等消息吧。”

    江涣定定道“圣上临走时,将永安城托付给我等,如今有人谋篡造反,我等虽为文臣,也应当直言抗争,岂能在此坐以待毙,等着信王来招降”

    几位朝臣问“江丞相是要去”

    “回府整理仪容,去紫宸殿上朝。”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大朝会的日子,他要去紫宸殿上朝,当然不是去参拜信王,而是去上参反王。

    江涣最后朝几位大人做了个揖“我先去了。”

    他还没走出厅堂,几位大人也起身朝悦王爷作揖“我等也告退了。”

    悦王爷应了一声,也吩咐底下人把他的礼服拿来。他不常上朝。

    走出悦王府,一路上门户紧闭。

    也是,齐宋两国素有旧怨,表面平和,实则水火不容,如今宋国广宁王得势,永安城中人人自危。

    永安要是真落到信王与广宁王手里,牵连的还是永安百姓、齐国百姓。

    江涣快步走过冷清的街道,回到江府。

    小厮快步迎上来“老爷你可回来了,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担心坏了。”

    他虽年轻,但是江老丞相在恭王倒台之后,就不再管事,还要每日写一封陈情书交上去。所以府里如今他是江老爷。

    江涣道“打水、准备礼服,我去上朝。”

    小厮迟疑道“这”

    “去。”

    见他坚决,小厮也不敢多嘴,转身要走。

    江涣思忖着,又喊住了他“去找老太爷,把他的棺材借来一用。”

    “是。”

    他回了房,洗脸更衣,束发戴帽,动作虽急,却有条不紊。

    从前的江老丞相听说自己的寿材被儿子借用了,气得连拐杖也不拄了,蹭蹭地就过来了。

    但是又害怕自己这个儿子,不敢推门进去,只是等在门口。

    江涣换好官服,腰别笏板走出门,看见父亲,不等他开口,便道“棺材还会有的,你最好希望我用不上。”

    江老丞相气得胡须发抖“你”

    他要扶棺上殿,分明就是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江老丞相又哪里是舍不得棺材,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江涣最后道“房里书架上,左数第三个坛子里放着钱,我要是占了你的棺材,你就再去买一副。”

    说完这话,他就快步离开。

    庭院中,四个小厮站在雕花未漆的棺材边,见他来了,就用圆木横梁挑起棺材。

    这东西得从正门出入,江涣推开正门,却看见一众留守的文臣都候在门外,皆着官服,持玉笏。

    见他出来,俯身便拜“丞相。”

    江涣笑了笑“走罢,上朝。”

    他走下门前石阶,温言上前,走在他身边“我方才去建国寺,惜辞昨晚就翻城墙出去了,想来圣上已经在路上了。”

    江涣拢着手点点头“那就好。他尚且有夜奔的气概,倘若我们再龟缩不前,岂不是枉为朝臣”

    才走上玄武大街,就撞上了另一群人。

    领头那人穿着柳叶绿的衣裳,眉间一点朱砂,唇角含笑,神态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身后是一群戴巾的青衿学子。

    小柳学官柳停,带着他学宫里的三千学生。

    此时柳停看见他们了,他抬起手,温笑着朝对面做了个揖。

    原本秋狩时就是文官守城,宫中禁军被特意调走,只留下一座空城。此时永安城中能主事的,也就只有这些文臣。

    他们都不知此事为计,只凭一腔孤勇赤诚,说要将永安守好,便要守好。

    日头正起,韩悯骑在马上,已经能望见前边的城门了。

    再走出一段路,李恕也带着人过来了。

    近前之后,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陛下。”

    旁人这才得知,原来不是信王谋反。

    傅询却拿起弓箭,箭头对准城墙那边。

    箭羽破空,没等城楼上的人反应过来,那人的眉心就中了一箭,挺直身子倒了下去。

    他从箭囊中抽出另一支箭,飞快地转了个方向,再次射中城楼上另一个脑袋。

    他把弓箭交给韩悯拿着,解释道“宋国细作。”

    这时他才看向李恕“小叔叔免礼。”

    两队人马会合,一同入城。

    赵存昨晚进宫,就没有舍得再出宫。

    今早得知李恕出城去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溜去了紫宸殿,还把自己早先预备好的龙椅换了上去。

    紫宸殿殿门紧闭,他穿着不伦不类的龙袍,小心翼翼地在高处坐下,激动地双手颤抖。

    他记得,父皇也是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发号施令,杀伐决断的。

    不论是给他王位,还是出使齐国前,召他前来,嘱咐他一定要把赵殷嫁给齐君。

    他当时跪在地上,仰望着父皇,只觉得威势压人,忍不住匍匐在地。

    如今他也坐到这样的位置上了。

    他再不愿离开这里,就让派出去的人都来这里向他回话。

    后来有人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爷,齐国的朝臣都过来了,永安学宫的三千太学生也过来了,就在宫门口。”

    赵存努力保持镇静“没事,李恕会处理他们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通报“王爷,齐君齐君回来了”

    赵存捏紧扶手“怎么会李恕败了”

    “李恕没败,李恕和他一起过来了。”

    饶是他再蠢笨,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被设计了。

    他们勾起他的反心,将信王李恕推到他面前,把谋篡的武器亲手递给他,让他作茧自缚。

    赵存面色惨白,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那公主,公主呢”

    “公主、小的们没用,没有找见公主。”

    他跌坐在所谓龙椅上,恍惚听见赵殷在他耳边一句一句地说

    “我同兄长是亲生兄妹。”

    “我与兄长从小在冷宫相依为命。”

    “只有兄长好了,我才会好,我怎么会害兄长呢”

    是啊,怎么会呢

    直至此时,他也全没想起,自己对赵殷做过什么事情。

    宫门还关着,李恕一声令下,隐蔽在高处的弓箭手齐齐站起,将宫中宋国使臣与细作一一解决。

    放了一波箭,其余没处理干净的,就要用刀剑解决。

    不多时,里边人就开了宫门。

    至此,宋国安排在永安的细作,一个没留。

    傅询骑着马,一路通行无阻,行过笔直的宫道,来到紫宸殿前。

    他不曾下马,几个士兵将殿门推开,殿中的赵存被忽然照进来的日光晃了眼,跌坐在龙椅上。

    傅询对韩悯道“弓箭给我。”

    韩悯回神“哦。”

    傅询握着他的手,如同从前在封乾殿面对恭王一般,带着他搭弓射箭。

    赵存的表情,最后定格在大睁的双眼与微张的嘴巴上,惊愕又滑稽。

    这件事情,最后在史书上记录,左不过一句话

    九月廿六,宋广宁王谋篡。翌日,诛。

    古怪又可笑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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