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闲时行乐

    韩悯顶着毛茸茸的兔毛帽子, 快步走上台阶,抢在所有人之前,推门走进福宁殿。

    他在原地蹦了蹦, 把身上的碎雪抖落,然后把帽子和大氅都交给门边伺候的小太监。

    内殿里,傅询正看他们呈上来的定渊二年发展计划,听见脚步声, 便抬头看去。

    韩悯站在门前, 回头看了一眼,楚钰他们离得还远。

    于是他小跑上前,隔着一张书案,挑起傅询的下巴,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

    傅询按在案上的手动了动。但是没等他有别的动作,韩悯就溜回自己的位置。

    做了坏事就跑。

    正好后边一行人也进来了。

    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在位置上坐下。

    一场年终总结小会开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外边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肚。

    雪天夜里难行,傅询只想让韩悯留下来,碍着众人都在, 倘若独留韩悯,韩悯又会不好意思, 最后只好把他们都留下来。

    用过晚膳, 一群人在偏殿里休息。

    地龙烧得正旺, 殿中很是暖和。

    傅询过去时, 韩悯正抱着靠枕, 懒懒地倚在榻上, 拉着温言和楚钰看手相, 其余三人都背着手,站在旁边观摩。

    其实他不会看,就是胡诌。

    他指了指温言的掌心“温辨章这条线就是主官途的,不错不错,未来的文渊侯。”

    他再看看楚钰的手“这个嘛,就”他伸手捏了一下“揪一下会痛。”

    众人大笑,楚钰坐起来要打他,被韩悯用靠枕砸了回去。

    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跳下榻要跑,才跑出一步,就看见傅询站在他面前。

    几个人都敛了神色,俯身作揖“陛下。”

    傅询淡淡地道“免礼。”他的目光落在韩悯的脚上“去把鞋子穿上。”

    “是。”

    韩悯坐回榻上,把自己的鹿皮靴拿过来。

    正穿鞋时,有个小太监道“陛下,白玉台的梅花开了。”

    傅询没有回答,韩悯却抬起头“我想去臣想去看看。”

    傅询这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二人要去,旁人都识趣,推说外边太冷,还是在这里待着好。

    于是只有他两人去了,原本依着君臣之礼,规规矩矩地一前一后地走。

    后来傅询遣散随侍,韩悯打着灯笼。

    再后来傅询从韩悯手里接过灯笼,两个人挨在一起走,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大雪掩盖。

    白玉台的梅花是宫里特有的玉蕊红梅,别处都见不到。

    梅枝遒劲,缀着错落的红梅。

    韩悯走进梅林,头上的兔毛帽子勾动花枝,花瓣簇簇地落在雪白的兔毛上,拂过他的肩头,顺着大氅落到地上。

    他凑近了,想要看看梅花的花蕊。

    无奈夜里看不清楚,他只要将目光投向提着灯笼的傅询,朝他笑了两声。

    傅询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刻意装不明白,人是站在韩悯身后了,但是灯笼被他背着手放在身后。

    韩悯双手揽住他的腰,趁着抱他的时候,把他藏在身后的灯笼拿过来。

    拿了灯笼就松开手,他将灯笼提起来,放在梅花枝子边。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将梅枝的影子也照出来。

    在看清藏在里边的白玉一般的花蕊时,韩悯笑得连眼睛都弯起来,脸上的神采教烛光都暗淡几分。

    傅询问“这回可看清楚了”

    韩悯点点头“嗯。”他转回头,笑着对傅询道“我记得小时候第一回和陛下来看梅花,那时候不够高,还是踩着陛下的肩膀看的。”

    当时说好一人看一回,韩悯下来之后,傅询用力地拍了一下韩悯的肩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想到后面的事情,韩悯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摸自己的帽子“可以折两枝回去给辨章他们看吗”

    “去罢。”

    韩悯走到林子深处,抬手攀下两枝将开未开的梅花。

    折了几枝拿在手里,韩悯一面说着“回去吧”,一面回过身,忽然发现傅询就站在他身后,吓他一跳。

    韩悯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树树干上。

    傅询问“这就要回去了”

    偏殿里那么多人,好容易把他骗出来,哪里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

    偏偏韩悯还不大懂得“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傅询吹灭灯笼,一只脚挤进韩悯的双脚之间。

    花影深深。

    偏殿里一行人歇够了,要了些颜料笔墨,将大张画纸铺开。

    他们一群人里,柳停善书画,他挽袖执笔,站在画案正中,点染晕皴。

    江涣抱着手站在他身边“系舟,把我画好看点。”

    而后殿门响了一声,众人一起抬眼。

    韩悯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牵着傅询,从门外进来,两颊不自然的绯红。

    见他们都看过来,便低了低头“给你们也折了点梅花。”

    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韩惜辞也添上去。”

    柳停用正红的颜料晕染,寥寥两笔,在纸上勾画出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韩悯将梅花塞给傅询,走过去看看“师兄这是在画什么”

    “行乐图。”

    过了年,定渊二年开春祭天。

    也是在这日,原本在邻水三郡试点的新法推到五个郡县。

    又过了三年,齐国开始全面推行新法。

    定渊五年,被宋国割让出去的西北十五个重镇陆续建起数十个马场,骑兵训练卓有成效。

    直至此时,在渭水北岸苟延残喘了三年的宋国才知道紧张。

    宋君再次惊醒梦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孙论老先生。

    以出使的名义,宋国请尊齐国为宗主国,宗主国断然不会对属国出兵,这是宋君的意思。

    公孙论虽然不愿低头,但还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恳求,以高龄残弱之躯,再次南渡。

    这日,韩悯带着小剂子在学宫主持开课事宜,宫里忽然派人来说,公孙论已经进宫拜见了。

    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询知道他一直记挂着这位师祖,所以派人来告诉他一声,问他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韩悯有些惊讶“这么快前几日不是还在文县驿馆吗”

    那人道“大约是公孙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赶过来的。”

    也是,齐国就在练兵,随时可能陈兵宋国国门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

    韩悯道“那好,等我换身衣裳就进宫看看。”

    今日永安学宫开课,四海学子汇集于此,为表亲切,韩悯也穿着学宫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

    如今要去会见使臣,还是换一身庄重的衣裳好。

    短短三年,韩悯的容貌相较从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褪去些许青涩,因为这几年好好养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红如染,风流俊俏,姿容更绝。

    只是脸上身上一直不长肉,还是瘦削的模样。

    他换上官服,坐马车进宫。

    仍旧是起居郎的官服,这三年来,他的本职未变,另加的名衔一堆。

    原本去年给韩家平反,傅询就要给他封爵,韩悯却说他年纪轻,还是再等等。

    他要等到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再行封爵,傅询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转头又给他安上一堆好看好听的字眼。

    不过不用明说,旁人也都知道,他不单是起居郎,还是天子近臣,变法钦差。

    马车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公孙老先生候在台阶下,由人搀扶着,白发苍苍,佝偻着背。

    韩悯轻叹一声,放下帘子。

    马车在后殿门前停下,韩悯进了后殿,傅询就在里边等他。

    他行礼“陛下。”

    傅询也不说“免礼”,反倒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殿前走“走罢。”

    内侍早已见怪不怪,喊了一声“传宋国使臣上殿。”

    公孙论缓缓地登上台阶,俯身叩拜。

    韩悯坐在傅询身边,看着他一把年纪了,仍为病入膏肓的宋国奔走,只觉得惋惜。

    赐座之后,他在下首坐定。

    “此次前来,为修两国百年之好。齐国疆土广袤,百姓安居,齐国圣上贤明,小国愿奉齐国为宗,奉齐君为君。”

    这样的话,要他一代大儒讲出来,也实在是艰难。

    韩悯看了一眼傅询,才开了口“先生此言差矣,宋国自诩中原正统,从来对我齐国封锁文化,书籍经卷一律不准入齐境、过关卡。如今要奉我齐国为尊,齐国惶恐,万不敢当,更怕宋国日后觉得耻辱,反怪我齐国仗势欺人。”

    好熟悉的话锋,锐利逼人。

    公孙先生下意识抬头看去,又连忙收回目光。

    傅询便道“此事明日朝拜再说。”韩悯转头看他,傅询会意,又道“朕看公孙先生精神不济,韩卿送公孙先生回驿馆罢。”

    “是。”

    韩悯行礼告退,那头儿,公孙先生也被侍从扶起来。

    一老一少,两人一同走出殿门。

    正是黄昏,夕阳余晖斜斜地打过来,或挺直或佝偻的背影照在白玉阑干上。

    公孙论道“韩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韩悯笑着客套了两句。

    “不知韩大人师从谁人”

    “柳映柳老学官是我老师,我七岁时跟着老师念书。”

    听闻此言,公孙论微怔,随后收敛了神色,推开侍从“去要一碗水。”

    他已是风烛残年,靠着吃急性药撑着,此时要水,侍从就知道他是要吃药了。

    还有其他人跟着,那侍从转身便离开。

    公孙论不要别人搀着,反倒握住韩悯的手。

    “柳映,老夫知道,从前他也跟着我念过书。”

    所以公孙论算是他的师祖,素未蒙面的师祖。

    这许多随从跟着,两人分属两国,韩悯也就没有喊他。

    公孙论又道“三年前在渭水畔,那些话是你教的”

    韩悯仍旧不语,便是默认了。

    公孙论握紧他的手,只叹道“后生可畏。”

    出了宫门,使臣的马车不能直接在宫门口等着,于是韩悯扶着他走过玄武大街。

    前边有些热闹,公孙论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好徒孙,前面是怎么了可是有人闹事”

    他说的含糊,旁人都没有听清,只有韩悯听清楚了。

    “是新进科学原理的展览会,还在起步阶段,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你老要过去看看吗”

    “你就不怕我带的这么多人,把东西看懂了,再带回宋国去”

    韩悯坦然道“这些东西,都要与之匹配的基础,宋国暂时还用不了,就算带回去了,也没有懂的人。”

    公孙论亦是笑道“是,你说的是。”

    夕阳顿顿地沉到青山那边,晚霞晕染,公孙论忽觉眼前一晃。

    很久之后,齐军进入宋国国都时,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永远不属于宋国的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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