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风,肆虐过花木屋檐,发出女鬼般幽怨的呜咽声。
长廊下的灯笼被吹得东倒西歪,今夜的风有些大,即便灯笼里的蜡烛是被固定住的,但是摆动的弧度过大火苗还是很容易烧着纸壁。
看管院子的婆子搭着梯子,把灯笼一一灭了,整个‘汀兰院’正房,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屋内却是另一番烟火通明的温馨气息,半靠在软榻上的陆文雅正跟苏姝玩游戏。
两人中间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桌上有三个一模一样的翠竹茶盅。
苏姝把一个比拇指头大不了多少的金花钿放进了其中一个茶盅里,双眼望向陆文雅,笑得眉眼弯弯。
“娘,我开始了,你可要看仔细了。”
话落,苏姝把三个茶盅倒扣在桌面上,用手不停地移来移去交换位置,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她停了下来,笑着问:“娘你猜,花钿在哪个茶盅下面。”
“我的眼睛都快要被你绕晕了。”陆文雅笑了笑,随即抬手指向最左边:“应该是在这个里面。”
苏姝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她也发现陆文雅中途视线迷茫了好几回,怎么偏还猜对了?
又玩了几次,即便苏姝耍赖中途用袖子遮住茶盅,陆文雅总能猜对。
她撅了撅小嘴巴,捧着小脸问:“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猜中技巧?”
陆文雅摸了摸小家伙细软的发顶,轻声道:“花钿撞在瓷盅壁上,会发出响声,即便不看,用心听也能分辨出来。”
她大概是,耳力比普通人好上一些。
以前每个冬日的夜里,她总会不经意醒来,孤寂的能听见院子里雪花下落的扑簌声。
今年的冬天有了这小东西,莫名热闹起来。这花钿撞瓷壁的声音,可比落雪风吹的声音好听多了。
苏姝闻言莞尔一笑,有时候,真不能小瞧了古人的智慧。
“来了。”
陆文雅眸色一动,突然丢出一句。
苏姝瞬间明了她说的是谁?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卧室门口。
来人身高七尺,头上戴了一顶羊羔毛的毡帽,身上穿着蓝色的锦缎夹袄,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披风,脚上踩了一双褐色的鹿皮靴。
此人正是苏青致,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脸生得风流倜傥,蓄了美须,保养的也很年轻,但身体已经有了常年酒桌养出来的发福迹象。
苏姝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原本还想凑上前去刷一波好感,但是下一秒这个想法便被她扼杀掉了。
面前的人走路打晃,一进屋一股子酒气混合着脂粉气便在空气里弥漫,臭都臭死了,谁耐烦搭理他?
苏姝仗着现如今只是个‘脑子不太好’的孩子,就算是耍小性子也不会有人跟她计较,她坐着没动,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茶盅玩。
陆文雅看她赖皮的模样,笑了笑,也没勉强她。在玉香的搀扶下,她下了软榻,曲身向苏青致行了一礼:“世子爷安。”
苏青致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视线扫了一眼对面许久未见的妻子,这一看更觉陌生。
尤记得她刚嫁进苏家的时候,十里红妆,一身艳得灼眼的嫁衣,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贵女养出来的风华矜持。
可现如今这人瘦得快要脱相,像个纸糊的人一样,风一吹就要散了,哪还有当年的半分影子?
或许是酒意上头,他的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声音嘶哑地问:“你我是夫妻,不用多礼。夫人今日找我所谓何事?”
苏姝在一旁撇了撇嘴,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她娘才不会对他卑躬屈膝。
陆文雅由玉香扶着,又坐回了软榻上,笑着开口道:“世子爷,咱们的六姐儿找回来了。”
苏青致闻言脸上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相反,还隐隐有些不高兴。
他是知道的,陆文雅之所以变成现如今的模样,皆因女儿丢了。
作为有无数儿女的海王,苏青致自然无法理解丢了唯一的女儿那种锥心之痛,反而觉得陆文雅因此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有些可笑。
“六姐儿的事的确是苦了你,但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也应该试着放下。”
虽然不认同陆文雅的做法,但是苏青致这个人向来有点心软,也说不出苛责的话。
“我没有说笑,咱们的六姐儿真的找回来了。”陆文雅眉眼认真,对一旁的苏姝招了招手,“姝姝来,这是你爹,快叫人。”
“爹!”苏姝下了软榻,她的声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清脆。
她叫得利索,仔细一听便会发现,她就像是叫花鸟虫鱼一样,没有丝毫的感情。
苏青致却被吓了一跳,视线狐疑地落到对面的小丫头身上。
她小小软软的一团,皮肤雪白,五官生得很漂亮,可却丝毫看不出苏家人的影子。
“我已经确认过了,姝姝身上的胎记跟咱们六姐儿刚出生时一模一样。”陆文雅叹了一口气,“今日请世子爷来,是希望世子爷能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让姝姝光明正大地回到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
苏青致一怔,妻子的意思是要开祠堂请族老,记族谱,宣扬的整个京城都知道?这要求可不好达到。
见苏青致面露为难,陆文雅心中一沉,她捏了捏手中的丝帕,声音里染上了一抹哀伤:“妾身这辈子大抵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苗,以前我从未求过您什么,这一次,就当是妾身求您。”
“爹,难道你不想认我吗?”苏姝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下一秒漂亮的大眼睛里立刻积聚了一团泪,“娘说爹善良又大方,苏姝可喜欢你了,还想着孝顺爹爹,给爹爹养老呢,可是你居然不认我……呜哇哇,我好伤心呀……”
陆文雅在一旁看得嘴角抽搐,这孩子,不是跟她说了不要对她这个爹期望太高吗?她怎么就只记住了他的善良大方?
瞥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她又按捺下了想要哄小家伙的冲动,脸上同样挂上了一抹悲伤。
苏青致被哭得有些手脚无措,这才第一次见面,这孩子就说要孝顺他,给他养老,这也太让人感动了。
不愧是他的种,不论离开他多久,时间是阻挡不了他们之间的父女天性的。
妻子眼神可怜巴巴,女儿哭得凄凄惨惨,苏青致顿时热血上头,拍着胸膛表示:“这事我没意见,但是爹娘未必会同意,不过你们放心,我会尽力周旋。”
“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苏姝立刻拍起了马屁。
陆文雅也感激的再次行了一礼:“多谢世子爷。”
苏青致咋吧了一下嘴,口好渴,他视线四下转了转,正想叫个丫鬟来给自己倒杯茶,一旁的陆文雅已经先一步吩咐道:“天色也不早了,王嬷嬷,快把世子爷送回去休息。”
苏青致一懵,看到走到他面前笑眯眯的老嬷嬷,下意识地开口:“我今晚想歇在正院。”
原本他还想跟芳姨娘大战三百回合,现在突然得了一个麻烦闺女,对那事他也没多少兴致了。
从这里走回他的住处,要一刻钟。再加上天黑路不好走,外面还那样冷,他就不想折腾了。
“这怎么行?”陆文雅笑得温柔,态度却格外的坚决,“妾身还病着,万一把病气传给了世子爷如何是好?”
苏姝也附和道:“爹爹你走吧,生病吃药可苦了,姝姝不想你生病。”
苏青致想当海王,就别怪别人把他当工具人,现在目的达到了,他就可以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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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请出屋的苏青致,被外面的夜风一吹也清醒了许多,他瞬间有些后悔答应了妻子的要求。
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他问着身边的小厮:“富贵,你说,夫人刚才为何不留下爷?”
“夫人自然是关心您的身体。”被王嬷嬷塞了银子的富贵,熟练的开始哄人。
“是吗?”
答应了一个无比艰难的要求,却连杯热茶都没有捞到的苏青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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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雅虽然想要快点让苏姝的身份名正言顺,但是她病了多年的身体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好起来的,她一天中有大半的时候都躺在床上昏睡,有些事也变成了有心无力。
苏姝却对目前的生活极满意,有屋住,有饭吃,有衣穿,不用颠沛流离,还有人爱她。
这样想想,她其实应该给小和尚塑个金身。
而另一边,苏青致第二天醒来后,忆起头天晚上答应妻子的事,瞬间就后悔了。
在外面,他是风光无限的安乐侯府世子爷,但是在家里,所有的大事都是父亲说了算,所有的小事都是母亲说了算。
他就是个拿着钱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哪能做什么主?
可答都答应了,不办事还有何颜面见妻女?
足足纠结了七天后,在王嬷嬷几番明示暗示再躲不下去的时候,苏青致找到了父亲安乐侯,硬着头皮把苏姝的事说了出来。
“没有经过调查,仅凭妇人一面之词你就信了,你脑子里装的是啥?”满头白发却气势威严的苏明远,看着面前的大儿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想他苏明远从一介低贱的商人,爬到现如今的地位,走出去别人也要赞扬他是一方人物。
怎么他的这个大儿子却如此的不成器?竟然没有继承到他的半分精明。
如果不是当年妻子怀孕生子那段时间他没有外出,再加上这浑蛋长了一张跟他极相似的脸,要不然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他的种。
苏青致已到而立之年,被骂得如此灰头土脸,顿觉难堪。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当年六姐儿出生就丢了,儿子都没能看上一眼,如今六年过去了,儿子哪能分辨出来?既然文雅说胎记对得上,想来是不会有错了。”
苏明远闻言,顿时气笑了:“既然如此,刚巧门房来报,现如今那有个小姑娘,拿着苏家给姐儿们特意打造的玉佩找上门来了。”
“她也说是你弄丢了的六姐儿,那你说说看,你妻子当年生的是双胞胎不成?”
“什么?”苏青致傻了眼,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六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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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陆文雅跟苏姝,也知道了这事。
“侯爷的意思是,让世子夫人好生辨别一下,究竟哪个才是您的亲生女儿。”
“咱们侯府家大业大,总免不了一些小人生出觊觎之心。嫡出血脉尊贵,夫人万万不要弄错了才好。”
苏明远身边的婆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端着传侯爷命令的身份,语气不轻不重地敲打。
“我知道了。”陆文雅神色淡淡地摆了摆手,“还请周嬷嬷把人带过来让我看一眼。”
周嬷嬷走后,陆文雅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苏姝默默地回到了她住的偏殿,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为何又冒出一个苏六小姐来?是不是小和尚改主意了,重新弄了一个人来顶替这位置。
还是说人家真正的正主回来了,她这个冒牌货该挪窝了?
没有得到便无所谓失去,得到了,她就不想再离开这温暖有爱的地方。
苏姝越想心里越难受,伸手揪了一片树叶,小小声骂了一句:“大骗子!”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你在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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