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下了大雨。
兰花的叶片招展着,春雨滴滴答答落在叶面上,圆润地滚下来,连成串儿。
顾绫漆黑的双眸盯着那盆兰花,墨绿色的叶子阴沉沉的。眼珠子迟钝地转了转,嗓音嘶哑的像被砂纸磨砺过,难以入耳,“我死后,把这花送去安泰殿。”
“顾妃娘娘可别瞎说,张口闭口死不死的,没得惹人忌讳,今儿是陛下立后的好日子,你不想活就罢了,可别连累了我们!”
顾绫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几乎要断了气,那把嘶哑的破锣嗓子难听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陡然有些阴森。
张嬷嬷被她盯的有些毛骨悚然,埋怨道:“娘娘别为难人了 ,安泰殿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我是哪个排面上的人,也配到皇后娘娘跟前?”
压下心头的悚然,张嬷嬷来了精神,絮絮叨叨笑起来,“说起来,皇后娘娘是您最好的朋友,她有今儿的风光,您该为她高兴,做这幅死样子给谁看!”
“沈太傅擢升尚书令兼任天策上将,补的正是罪臣顾问安的缺,也不枉他们相交一场,娘娘您觉得呢?”
“咳咳咳……”顾绫咳的浑身快要散架,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刻骨的名字,“谢慎!沈清姒!”
滔天的恨意,几欲淹没了逼仄的玉清宫。
一语未毕,顾绫大口大口吐出了鲜血,沉疴旧疾使得她连血都是暗红的,大片大片染红了衣襟,吐在床榻上,滴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腕上的白玉镯忽然碎裂,碎片砸了满地,寖着暗红的血液,昭示着不祥。
顾绫低头看了一眼。
那一日,姑姑将这只镯子套在她腕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眸中是她看不懂的哀伤,“我们阿绫,注定是要做皇后的。”
那时候,姑姑可曾想到,顾家会落得满门寂灭的下场?
阿绫无能,没能护住顾家。
如今阿绫也要死了,姑姑,你会怪我吗?
顾绫迷迷糊糊的,脑海中浮光掠影出现这一生光景。
小时候,姑姑是执掌权柄的皇后,父亲是手握大权的尚书令,她自小被姑姑养育长大,是注定要做皇后的,便是宫中公主皇子们,也全都捧着她。
少年时,嫁给才貌双全的谢慎,他封了太子,她入主东宫做太子妃,夫妻二人恩恩爱爱,如蜜里调油,哪怕四年无子嗣,谢慎都未曾有半分埋怨。
直到后来,姑姑一朝病逝,这一切都变了。
原来四年无子是谢慎给她下了绝嗣药,原来他心中早有旁人,正是她最好的朋友沈清姒。两人勾缠已久,乃至于珠胎暗结,生下的儿子都三岁了。
而后,沈太傅诬陷尚书令顾问安谋逆,派人一把火烧了顾府,顾家上下几百人无一生还。他们在火场中,有多痛呢?
想到此处,顾绫浑身颤抖,猛的又吐出一口血来,这血却是鲜红鲜红的,犹如染色的朱砂,红的惊心动魄。
人生的最后一刻,顾绫心想,若是没有嫁给谢慎,若是没有被沈清姒欺骗,若是姑姑能活到今日,她这一生又该是何等模样?
顾绫死的那一刻,宫中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恭贺新帝迎娶皇后。御花园中几株牡丹花却悄悄败落,留下几分不完美的遗憾。
顾绫以为人死后会进阴曹地府,可她像是被束缚住了,不知在京城上空飘了多久,冷眼看着人间兴替,看着沈清姒将她的花盆扔到角落里自生自灭,看着沈家乱权,朝野大乱,战火纷飞。
谢慎被迫诛杀沈清姒父女,将他们的尸首挂在城楼上示众,下了罪己诏,却于事无补。他被兄长谢延斩杀的时候,血流了满地,鲜红鲜红的,就像她死的那日一样。
顾绫忽觉一阵轻松,禁锢在灵魂上的枷锁恍惚瞬间消失不见,她亦跟着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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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过帐幔变得如月光般柔和,打在顾绫眼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身下柔软的床榻让她有一刹那的困惑,华美的鲛绡帐幔映着她的脸。
顾绫忙撑着手臂直起身子,不顾滑落在地上的锦被鲛纱,赤着脚下了床,仔仔细细打量着,桌案上堆着她惯常看的书,地毯是牡丹缠枝的花纹。
这儿,分明就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这是怎么回事?顾绫不由得有些糊涂,脑子浑浑噩噩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侍女便推门进来,看见她赤着脚的模样,一边给她拿鞋子,一边嗔怪道:“姑娘光着脚下床是想做什么,您这身子还没好透呢!”
顾绫瞧见她,浑身一僵,满脸的不可置信:“云诗?”
云诗是她的贴身侍女,就在谢慎登基那天,被人活活打死,连尸骨都没能留下,怎么会……又出现在她跟前呢?
顾绫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呼吸几乎都停止了,盯着她年轻娇嫩的脸,心中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
她推开云诗,颤着腿走到梳妆台前,看向那面镜子。镜中映出少女的姿容,雪肤花貌,脸蛋柔嫩红润,不施粉黛便有好气色。
与记忆中的形如枯槁全然不同。
果然是这样。
她又回来了,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顾绫的心乱糟糟的,形容不出的滋味,想到父母家人,鼻翼便酸的难受,眼泪更是不争气地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面上,妆台上,濡湿了地上华美的毯子。
云诗忙过来扶她,给她擦眼泪,“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顾绫未曾解释一言半语,只轻声问:“今儿是初几?”
“初七。”云诗笑道,“姑娘昨儿约沈姑娘去逸翠园赏牡丹,今儿连日子都不记得了,沈姑娘听见怕是要伤心的。”
“沈清姒?”顾绫眸中闪过一丝阴沉,望着镜中的仍年轻美丽的脸颊,忽然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
今儿是成平二十一年四月初七。
她领着沈清姒去逸翠园赏牡丹,在这里偶遇了三皇子谢慎。
前世谢慎说他与沈清姒在逸翠园初见,还多亏她做了大媒。
虽是为了刺激她,可这大媒二字,她的确当得起。逸翠园是皇家园林,如沈清姒这等普通臣女并无资格入内。
哪怕是沈清姒千方百计打听到皇子们当日会在逸翠园宴饮,千软磨硬泡让她带着去的,可若没有她这个媒人,她进不去逸翠园,这二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见面。
顾绫顺手拿起桌上的凤头钗插在发髻当中,“去备马,今儿我骑马过去。”
既然沈清姒想要谢慎,这辈子让给她就是。前世谢慎能为了皇位让她曝尸城墙,这一世若是无法登基做皇帝,不知他们还能不能恩爱如初。
云诗有些惊讶,“沈姑娘不会骑马呀……”
顾绫笑而不语。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沈清姒就算爬也要爬过去的,区区骑马哪里难得倒她?
前世出游,她为了迁就沈清姒,总是乘坐憋屈的马车,为了配合她柔弱小白莲的模样,不叫她一个人在贵女中尴尬,连骑装都少穿。
可恨如此掏心掏肺,养出一只噬主的白眼狼。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要好好折磨沈清姒,绝不会再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一星半点。
皇帝病弱,皇后娘娘执掌朝政,尚书令是国舅顾问安,顾氏一族显赫如斯,她身为顾家女,凭什么要受委屈?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谢慎得不到姑姑的支持,得不到顾家的支持,能不能斗过别的皇子,荣登大宝?
顾绫哭了一场,此刻只觉得浑身困乏,她不愿委屈自己,便靠在圈椅上懒洋洋道,“我先歇会儿,沈姑娘来了先请她去花厅喝茶,等我歇好再走。”
顾绫这一歇就是大半个时辰,沈清姒坐在花厅里,茶喝了三四杯,才将人盼出来,结果一看见顾绫,她的脸色便僵了僵。
无他,今日顾绫穿的和她一样,都是件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外衫。
顾绫本就姿容明艳动人,娇艳如花,穿大红衣裳犹如天女下凡,压的百花失色。而她容貌清雅寡淡,更适合素雅的装扮,以免衣裳压了人。
只不过她特意打听过,三皇子喜欢红色,今日才咬牙穿了这件衣裳,谁知顾绫也这么打扮,倒显得她像那效颦的东施,水葱旁的韭菜。
是了,顾皇后本就有意撮合顾绫与三皇子,也难怪顾绫讨好他。
沈清姒自以为察觉了真相,笑着揶揄:“阿绫今儿打扮的漂亮,是不是要去见情郎?”
顾绫性情傲慢,若是被人误解她想要以色媚人,定会将衣裳换了。沈清姒打的一手好算盘,眼巴巴瞅着顾绫,等她说出换衣裳的话。
谁知顾绫羞红了脸,水波荡漾的眸子盛满了情愫,“是啊,他最喜欢我这样穿。”
沈清姒看着她娇羞的神情,慢慢攥紧了拳头,眉毛不动声色抽动了一下,又压了下去。
这份养气功夫,顾绫是比不得的,她也犯不着这样。“今儿我起晚了,马车怕是赶不上今儿的宴会,我们骑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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