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帝范

    上书房。

    谢延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提笔默写着《礼记》。方方正正的馆阁体汉字从笔尖应运而生,刚劲有力,入木三分,如同拿尺子量过,每个字的大小都一模一样。

    顾绫看着他的字,怔了怔。

    谢延到底掩藏了多少?

    那日他帮自己作弊默的六国论,用的字体是柳体,骨力遒劲,结体严谨。而今天,却不费吹灰之力换了别的字体。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不曾表现出来的东西?

    前世她从不曾关注过谢延分毫,此生才发觉,这个人比之谢慎,优秀百倍。

    她在谢延跟前站了一会儿,谢延自个儿倒是一无所觉,身后的谢素微先喊她:“阿绫,你快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顾绫眼神复杂地看一眼谢延,几步走到自己座位上,收拾心情,笑吟吟问谢素微:“什么好东西?”

    谢素微从书箱中拿出一本书,小心翼翼翻开,给顾绫看了一眼。

    顾绫瞪着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猛地合上书皮,愕然道:“你看这种书?”

    那书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市井中流传甚广的一本话本《陈三娘传》,看话本不算什么,但……这本书格外不同些。其中并无什么行侠仗义的剧情,而是充满了被翻红浪,一日天明的故事。

    书中的主人公陈三娘是江湖上第一大宗门的女弟子,奉师命下山诛杀魔教,结果一路上碰见了无数男子,与这些男子各自发生肌肤之亲。

    其间描写香艳无比,放荡大胆,令人震撼。

    顾绫前世亦慕名偷看过,但那是她嫁人以后的事情。

    她呆呆看着谢素微,冷静无比地质问:“哪来的?”

    谢素微托腮打量着她,“阿绫,你怎么知道这书讲的什么?”她反将了一军,露出洁白的牙齿攥住顾绫两只手腕,“给我从实招来!”

    顾绫道:“我是看过。”

    不等谢素微得意,顾绫笑吟吟挣开手,“但是你没有证据。”、

    她将那本书从谢素微手上夺过来,几步走出门,甩手扔进池塘中,看着它落入淤泥,才松了口气。

    谢素微被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结结巴巴道:“阿绫,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声音都在发颤,心疼的不行。

    顾绫翻了个白眼,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是忘了我们今天上什么课不成?若给姑姑瞧见你看这种书,你今天想脑袋搬家!”

    谢素微陡然闭嘴,颤着嘴唇不语。

    今日的课程,是《帝范》。

    《帝范》是太/祖皇帝设立的课程,专门由当朝皇帝教导皇子们为君的道理和本事,让他们有本领独当一面,个个都能担当起这个国家。

    但到了这一代,皇帝身子骨虚弱,常年卧病在床,这门课就移交给手握朝政的皇后顾氏。顾皇后是女子,与成年的皇子们一处不方便,就令公主们一同听课。

    每旬逢九之日,便有顾皇后亲自来上书房上课。

    谢素微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倒吸一口冷气:“幸好有阿绫帮我,否则我就完蛋了。”

    “公主。”顾绫看她一眼,叹息道,“那书我亦看过,你若真好奇,看一看也没什么,但着实不该带到课堂上来,这里除你我之外,六公主七公主才七岁,若叫她们瞧见不该看的,该当如何?”

    谢素微老老实实认错。

    谢慎坐在二人前头,不知她们讨论的是什么事情,只知道顾绫先扔了谢素微的书,又拿顾皇后压着谢素微,甚至大言不惭教诲她。

    而谢素微身为尊贵的公主,只能对她唯唯诺诺。他的手,已攥成拳头,狠狠地压着手下的桌案。

    顾家何其猖獗啊!在他们顾家人眼中,皇室子弟只怕都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玩意儿!

    谢慎一动不动盯着桌案,几乎要将桌案盯出一个洞,心中愤恨无处发泄。

    他不在乎谢素微是否委屈,只在乎,顾家着实过分猖狂!

    待他羽翼丰满之日……

    顾绫目光掠过他,在他青筋明显的手背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谢慎恨她那样深,本就没有退路可言。

    这辈子,谢慎青云路上的绊脚石,她做定了!

    顾皇后每日临朝,是以今日开课较晚。

    巳时一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门外踏进来。

    顾绫抬头看着雍容的妇人,眨掉眸中酸涩,随着众人一同起身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重生之后,她一直不敢去见姑姑,这一次终于忍住没掉眼泪。

    如今姑姑身体康健,手握大权,距离驾崩还有五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姑姑,顾家,她都要护住。

    顾皇后是个雍容美丽的女子,面似满月,肌肤白皙,杏眼柳眉,温柔秀美。然后上位已久,便自有一种威严大气,端坐之时,高高在上,犹如神女。

    顾绫仰头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心里酸涩难当。

    “免礼。”顾皇后声音温柔慈和,坐在上位,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谢延身上,“阿延,上次本宫讲的什么,你复述一遍。”

    谢延早已将抄写的礼记收起来,闻言起身拱手,平静叙述,“上次皇后娘娘讲到纳谏,为君者高居深视,亏听阻明,有过而不明,有阙而莫补。”

    “需如尧舜禹,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不以粗陋而弃之如敝履,不以文采而用之如英杰。”

    “纳谏者,当以其理为先,纵乃贩夫走卒,亦不为轻视。”

    “甚佳。”顾皇后赞了一声,抬手令他坐下,“阿慎,本宫问你,说者拒之以危,劝者穷之以罪,国将如何?”

    谢慎起身行礼,恭敬妥帖,温声道:“会使臣子畏惧不敢进言,导致闭目塞听,最终天下大乱。”

    “坐。”顾皇后点了点头。

    她未曾夸赞谢慎,谢慎脸色一僵,垂首不语。

    顾绫看他一眼,无声叹息。谢慎说的不错,姑姑不夸赞他,是因为属意他做继承人,担心他骄傲自满,才更为严苛。

    可是在谢慎心里,是不是认为姑姑故意打压他?

    他怎么会这样想呢?

    顾绫很难理解。

    顾皇后温声道:“上次讲了纳谏,这一次讲审官。”

    “审官是大学问,咱们慢慢讲。明君选官当如巧匠制木,合适为佳,且知人善任,以各自所长安排官职,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她的声音柔柔的,却自有一种坚定的威严,令人不敢走神,就连最散漫的谢素微,此刻都乖乖写着笔记。

    顾绫听着她讲课,抬头看了一眼。

    姑姑是极为优秀的女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治国理政,教养子孙,攥写诗书,天下间所有的男儿女儿都比不上她。若是她有姑姑一半才能,前世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明明同是顾家女,姑姑居安思危,走一步看三步,从不轻下论断。

    而她却总是仗着家世,不多加思考,落得那样的下场,实在不亏。

    姑姑一生做过的唯一一个错误的决定,便是立了谢慎做继承人。可那也是为了她,为了顾家,若不是她看上谢慎,或许这个王朝的继承人,会是更加温和善良的谢衡。

    谢衡纵然无能些,却绝非昏庸残暴之辈,至少,黎民百姓不会经历那些水深火热。

    顾绫垂眸,泪珠从睫毛上掉下来,落在纸上,浸染了纸上的字,晕染开来。

    这一世,她也要努力一点,不能让姑姑一个人忧虑。

    一节课毕,顾皇后道:“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本宫的话,下旬交一篇策论上来。”

    “是。”

    顾皇后起身,朝顾绫招了招手,“阿绫,随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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