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卢卡斯听见克洛维的话，眉心轻轻一颤，低头望向了怀里的少女。

    ……确实，他和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无论如何，那人也不应该是青春少女的模样了。

    其实仔细看，他怀中的少女与他记忆中的容貌其实并没有那么相似，两者之间的区别他也是也能看出来的。但是她的眼神，还有她慌张时就喜欢揪头发的动作，与卢卡斯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即使知道不可能……他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就如同他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放弃过一般。

    “国王陛下说她是你的侍女，那她身上的这些伤痕是怎么回事？”卢卡斯目光凛冽地逼问克洛维，抬手将少女手上的瘀伤展示出来，“我之前可从来没听说过，您作为国王，居然还有凌虐臣民的爱好。”

    克洛维一愣，周身的气息再次阴郁了起来：“信不信由你。”

    卢卡斯：“既然她出生在克迪亚王国附近，那除了名字之外，您是否知道她姓什么、家住哪里，又有哪些亲人？”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招收宫廷侍女的话，这些信息都应该是被登记在册的。但是卢卡斯敏锐地察觉到了克洛维有意掩饰眼前这个少女的存在，所以他选择赌一把，赌克洛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果然，克洛维没有回答。

    金色眼眸的祭司没有放开海莲娜的手，那张完美如雕像的面容看起来和云巅霜雪一样高不可攀，他前一秒还在质问国王，后一秒却主动在海莲娜面前低下了头，问道：“你不用怕。你只需要回答我——你认不认识我？或者说，记不记得我？”

    海莲娜：“……”

    她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如果换成真正的薇娅，她现在应该在拼命点头才对。管他认不认识，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摆脱那个变态绑架犯的魔掌，何况卢卡斯是光明祭司，如果连神圣的神殿祭司都无法信任，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够救她呢？

    然而，在卢卡斯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海莲娜还是垂眸躲避他的眼神，装作慌乱一般摇了摇头。

    整个庭院一时陷入了沉默。

    卢卡斯定定地看了海莲娜一眼，眼神始终不离开她的脸：“……我知道了。”

    克洛维的嘴角挑起一个嘲讽的微笑，但这个嘲讽的微笑却不知道是针对谁的，他语气不善地说：“那么，请问，现在祭司阁下能放开我的侍女了吗？”

    卢卡斯终于把视线从海莲娜身上移开。他刚才的急切和温柔都消失了，恢复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光明祭司。他薄唇一抿，冷淡地回答道——

    “不行。”

    海莲娜/克洛维：“……”

    “这位侍女我很中意。”卢卡斯抬眸，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感受到了光明神有意赐恩泽给她。她应当随我回到光明神殿。”

    海莲娜则在心里暗自吐槽，孩子大了，也学会撒谎了，黑月女神和光明神根本不属于一个神派，卢卡斯能在她身上看出光明神赐福的痕迹，那才是见鬼了。

    然而做祭司就是这点好。作为神明在人间的代言者，祭司想做什么都可以假借神灵的名义，且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潜规则了。只要祭司提出的要求不是很离谱，几乎没有人会拒绝。

    但克洛维明显比较头铁。

    克洛维：“哦，是这样吗？可我这个可怜的侍女是个哑巴，这样的人怎么能进神殿侍奉神明呢？”

    卢卡斯淡定地回复道：“不卖弄唇舌，这也是一种美德。光明神不会因此而抛弃信徒。”

    克洛维笑了出来：“您又是从哪里看出她信奉光明神的，明明她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人不说暗话。无论这位侍女去哪里，都比留在皇宫里受人折磨要好。”卢卡斯加重了语气，“克迪亚王国向神殿求援，希望我帮您驱除诅咒的时候，在信件里大赞您是位宽容而平易近人的王者……而我从这个少女身上所观察到的事实，却与他们的说法大相径庭。”

    祭司眼中的锋芒直逼人心：“克迪亚国土上的诅咒会由教廷安排的人来净化。但您身上的诅咒威力不同凡响，需要我亲自处理。所以，您还是执意要阻拦这位侍女进入光明神殿吗？”

    这已经是□□裸的威胁了。

    如果克洛维一意孤行，卢卡斯轻则不会帮他驱除诅咒，重则向教廷回报他凌虐良家少女的事，何况这个少女还是个哑巴。克洛维莽撞杀死魔女、引起魔女种群集体报复的事情已经令光明教廷相当不满，百姓也是怨声载道。这时候如果卢卡斯再“添一把火”，说不定克洛维的王位就不安稳了。

    “诅咒？”克洛维闻言，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居然带着冰凉的笑意，他抬手，用指尖触碰了一下自己的胸膛，眼中一片灰败，“您以为……我还没有受过匕首刺穿胸膛的痛楚么？我现在……甚至不觉得这种痛楚有什么难捱的。就是这些痛苦维系着我的生命。所以诅咒无论在不在，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卢卡斯瞬间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扯开了克洛维的衣领，果然看见他胸膛上有着交错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依稀可见之前鲜血淋漓的光景。

    “现在还没到第一个满月。”卢卡斯说。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些伤口都是克洛维自己弄出来的。

    卢卡斯觉得自己也有点读不懂这个癫狂的人王了。既然这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手？

    卢卡斯作为光明祭司，虽然身为黑暗种族的魔女没多少好感，但是魔女好歹也是黑月女神的眷属，是活着的神迹——但凡有信仰之人，对神迹总是抱有一定敬畏之心的，即使不是自己所信仰的神明创造的神迹也一样。且卢卡斯只听说了人族国王杀死了一个魔女，却没听说在此之前那个死去的魔女有什么恶行，这足以证明克洛维就是自己发疯、强杀无辜，教廷即使要阻止魔女带来的灾殃，也没有理由对魔女进行征讨。至于克洛维本身所承受的诅咒，目前更是只有光明神殿的最高祭司可以试着去解除。卢卡斯本不想来，但是教廷的派人来为克洛维求情，卢卡斯这才出手相帮的。

    结果这位人族国王表现出的态度是——他不稀罕。

    克洛维的疯狂给周围的人带来了灾难，如今同样激怒了来自光明神殿的祭司。

    祭司不管克洛维疯狂的背后有什么隐情，他只觉得克洛维简直不配为王。

    “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阻拦我了。”卢卡斯说，“早在你不计后果、肆意妄为之时，你就已经辜负了你的臣民。你既然要做国王，那么就得肩负起你的职责，应当千方百计的补偿自己的过失……而不是在这儿和我胡搅蛮缠！”

    克洛维忽然抬头，语调喑哑地说：“……那如果，我不做这个王了呢？”

    卢卡斯神色不改，说出的话语掷地有声：“你若成为庶民，那就更加没有资格阻拦我了。”

    在一旁围观的海莲娜：“……”

    看完这场针锋相对之后，海莲娜不得不感叹，卢卡斯的心智真是比克洛维要强上太多。

    面对这样的卢卡斯，即使是克洛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了。

    半晌，克洛维似乎是冷静了一些，语气也变得弱势了起来：“那我们各退一步吧，祭司阁下。我实话实说。我是因为听信了奸人的毒计才错杀了我最爱的人，在我们的计划当中，薇娅本是关键的一环。但是现在计划出了变故，那家伙逃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逮住他。但他之前在薇娅身上施加了魔咒，说不定我们能利用她把人揪出来。”

    “什么魔咒？”卢卡斯问。

    克洛维微微偏过了头，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回答道——

    “置换灵魂的魔咒。”

    卢卡斯有一瞬间微微睁大了双眼，海莲娜也不免有些惊讶。

    置换灵魂。禁术中的禁术！

    卢卡斯脸色一变：“你知不知道，就凭你现在交代的这些，就足以被废除国王之位。”

    克洛维：“我知道。可是如果是为了揪出那个人，别说是我的王位，就算是那我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可惜现在连黑月女神都不愿意接受我的灵魂。祭司阁下，说不定我连死后见我所爱之人一面的权利都已经失去了。”

    海莲娜偏过头去叹了口气，她现在真的很想揍人了，看见克洛维那副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出来，但是她又不能暴露出自己，只能气得双手微微发抖。

    卢卡斯还以为海莲娜是在后怕，这种可怕的魔咒原本是要施加在她身上的，于是卢卡斯对此只做出了三个字的评价：

    “你活该。”

    被怼的克洛维：“……”

    一旁不能开口的海莲娜：“……”骂得好！

    “无论你怎么说。”克洛维破罐子破摔了，“现在她身上的魔咒是唯一的线索了。”

    我身上有个屁的魔咒。海莲娜暗自翻白眼。

    卢卡斯：“既然魔咒没有成功，这个少女身上自然也剩不下什么痕迹。你大概不知道这个禁咒的特殊性——当世也没有几个黑魔法师可以做到这种禁术，这说明对方的魔法非常高超。你想凭这点魔咒残余就追踪到他？”

    克洛维一愣。

    “灵魂乃是神明所塑造，置换灵魂是冒犯神明的魔法，能修习的只有心无信仰之人。”卢卡斯冷下脸，“这样的人不多，你有心辨认，想找到对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话题走向不错，总算进入正题了。海莲娜有心搜集信息，侧耳仔细聆听着。

    克洛维闻言展示出了一把匕首：“这也是那个人留下的东西。”

    卢卡斯仔细看了一眼，将那把匕首上的魔纹记在心里，说道：“看着不像是人族的黑魔法师所为。倒是和神殿典籍里记载的一些东西类似……”

    “不是人族？”克洛维有些惊讶地说。

    “是魔族。”卢卡斯断定，“但不能确定是哪种魔族。”

    魔族中也有许多擅长黑暗魔法的种族，比如引诱人类堕落后吞噬灵魂的恶魔，又比如在灵魂研究方面有着独家造诣的亡灵族……

    要找出对方，难度堪比大海捞针。

    卢卡斯倒怀疑是恶魔。因为克洛维表现的仿佛失了智，应该就是被恶魔迷惑后产生的后遗症。

    卢卡斯鄙视的目光过于明显，克洛维却仿佛无知无觉。他紧握着那把匕首，忽然笑了出来。

    “无论是什么魔族，我一定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海莲娜这时则在一旁沉思。

    克洛维这是个什么意思，灵魂置换魔法？想让她和一个不能说话的少女交换身体？什么仇什么怨啊？

    但卢卡斯却仿佛看破了一切，冷着脸怼克洛维：“也亏你居然能接受灵魂置换这种禁术。如果没猜错，你是想让那个魔女进入一个普通人的身体，然后和你拥有相同的寿命，一起经历生老病死吧？”

    海莲娜悚然一惊。

    她扭头，不可思议地发现，克洛维居然没有反驳的意思。

    “但是我失败了。”他说，“我害死了她。”

    这话的意思是……卢卡斯说的是真的。

    海莲娜一时不知该作什么感想。

    “祭司阁下，您拥有光明之力，自然和普通的凡人不同，您将来还有漫长的青春。”克洛维捂住了自己的眼，“但是我不一样。我很快就会双鬓斑白、容颜老去，最后化为一捧尘土……可这对她来说，说不定只是眨眼一瞬间的事。她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疏远我、离开我。到最后，她甚至会遗忘我曾经存在过……你懂这种感觉吗？”

    卢卡斯不回话。

    “她是我难以触及的明月。”克洛维说，“如果想和她在一起，我唯有将明月拉下尘世间。”

    海莲娜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执着和绝望。

    她心里顿时涌现出了巨大的哀伤和愤怒。

    她为什么在克洛维长大之后逐渐疏远他？她怕的就是岁月的蹉跎。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越久，给彼此带来的伤害也越大。她只希望自己的名字被克洛维偶尔想起时，能带给他会心一笑，而克洛维之于她的意义亦然——但克洛维本人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如此炽热的、执着的爱意，加上克洛维的个性，他怎么会屈服于海莲娜设想的结局？

    海莲娜在心里反问自己：为什么你就没有早点察觉到这些？

    然而，就在她神思不定的时候，她身后的卢卡斯开口了。

    “……恕我直言，您那不是爱。”光明祭司这么说道，“是极致的自私。”

    克洛维痛苦地笑了出来：“祭司阁下，您根本不懂，什么是穷尽一生却求而不得的滋味。”

    一阵风吹起，满园橙金色的玫瑰开始摇曳，弥漫出一阵又一阵的香气。

    光明祭司站在原地，沉思着，他的回忆与鼻尖这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逐渐融合在一起。或者说，他的回忆被再次唤醒了。

    “……我懂。”金色眼眸的祭司低声说道，“我也一直追求着一个幻影，几近一生，至今也不想放弃。”

    海莲娜：“……”

    莫名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