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海莲娜和卢卡斯正叙着旧，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铎铎”的声音。

    卢卡斯本来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海莲娜有意缓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故意岔开话题，转移了视线：“啊，这什么声音呢……”

    卢卡斯叹气，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把金色的琉璃窗打开。

    停驻在窗台上的，是一只样子不大常见的小鸟。它的体型和鸽子差不多大小，头上顶着银白色的、蓬松的几簇毛，尾羽是金黄色的，流光溢彩，跳动时的姿态尤为轻灵，叫声也异常地美妙动听。

    “叽啾啾——”那只鸟儿发出一声长鸣，冲过窗子停留在了桌子上，然后变成了一封烫金的信函。

    原来是光明教廷的传信术。

    传说中光明神创造了世间的飞禽走兽，所以光明魔法具有能够化形的特性，这种特性也体现在了用魔法传递信息上。他们可以将信件化为飞鸟，也可以将信件化为游鱼。不仅能够大大提高传送信息的效率，还在传信方面节省了不少人力物力。

    卢卡斯展开了那封信函，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微微皱了皱眉头。

    海莲娜：“出什么事了吗？”

    “魔族大频繁扰乱人族村落，看来有突破魔界防线的意思。”卢卡斯说，“我恐怕得马上启程回神殿。”

    他的视线落在海莲娜的身上：“跟我一起去吧，海莲娜。”

    海莲娜做了个休止的手势：“还是算了吧。光明兄弟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说着她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说，“你现在怎么连声姐姐都不肯叫了，真是越大越不可爱。”

    小时候的卢卡斯多好玩儿啊，软乎乎的一个人类幼崽，肉嫩的脸颊一戳一个坑，遇见别人还总是往海莲娜身后躲。可惜没几年，他脸上的婴儿肥就消退殆尽，轮廓变得清瘦了起来，脸上也没几个笑影。

    现在就更糟糕了。身为光明祭司的他，却眼角眉梢都透出“冷淡”两个大字，胆子小一点的都不敢顶着那双金色眼眸的视线跟他对话。

    卢卡斯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海莲娜。海莲娜明白那是一种无声的坚持，他想让她改变想法。

    海莲娜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看着他惊讶中带着点恍惚的神色，开口说道：“你没事就先回去吧，我改天再来找你。反正我戴着你送我的太阳石，我也跑不了，对吧？”

    卢卡斯深深叹气：“我当年也以为你跑不了的。”他心想海莲娜什么都不会，做饭甚至能把自己给毒死，这样的人怎么会撇开他自己去生活呢？

    然而事实就是，海莲娜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撇开了。现在想想，不用再装作一个普通人类生活，海莲娜或许还会觉得轻松很多。

    总之，结合以往的经验来看，卢卡斯悟出了两点。一，海莲娜的嘴，骗人的鬼;二，永远不要把自己想象地那么重要。

    海莲娜身为魔女，在人间活了那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孑然一身，对她而言，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谁把她视作生命的最重要，她反倒会由于无措和多虑主动离开那个人——

    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卢卡斯再三提醒自己，以抚慰自己心头躁动不安的感觉。他淡淡地开口说道：“算了，你不肯和我一起去也没关系。等我处理完了魔族的事情，我该去哪里找你？”

    海莲娜沉思了一下。

    按理说，她现在的家是位于死亡之海下的黑月神殿。但是让卢卡斯来死亡之海，那明显不现实，只有亡灵才能找到死亡之海的方位。

    海莲娜身为魔女也是有自己的家的，但她的树屋建在森林的深处，路途遥远不说，也不是那么好找。

    “你等等。”海莲娜说着在自己的腰上摸了一把，她的手心随即多了片小小的黑紫色薄片，散发着玉石般莹莹的光辉，她把那个薄片塞进卢卡斯手里，“拿着这个吧，有需要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就好，我会来见你的。”

    卢卡斯捏着那枚薄片，甚至在上面感受到了一点神力：“这是......？”

    老娘尾巴上的鳞片。海莲娜把这句话藏在了心里，随口应付道：“总之，你保存好就对了。”

    卢卡斯点头，把那片鳞片收藏了起来。

    ......说真的，这种把身体的一部分送出去的感觉真的怪怪的。海莲娜看着卢卡斯对鳞片那珍而重之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但是送都送出去了——总不能再要回来吧！

    随后，卢卡斯急匆匆地启程返回神殿。

    这座宫殿是依据悬崖的地势而建的，耸立在山崖之间。夕阳西下，海莲娜坐在窗边，正好俯视着卢卡斯穿过那片橙金色玫瑰庭院的背影。

    她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点了点。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疾速却不失温和的风，冲进那堆娇艳的玫瑰丛中，把无数嫩黄色的花瓣摇落枝头。花瓣随着风的轨迹被高高扬起，很快又打着卷儿，散散漫漫地落了下来。

    庭院里下起了满天花雨。

    卢卡斯似有所觉，回首抬头看了一眼。海莲娜就冲他招了招手。还没等卢卡斯反应过来，海莲娜的身影就如同烟气般消散了。

    告别卢卡斯后，海莲娜在王宫里四处逛了逛，并没有发现什么黑魔法师的踪迹。

    残阳从海面上一跃而下时，海莲娜在这座偌大的宫殿里找到了克洛维。

    他一身单薄的衣服，坐在临海而建的大型露台上。海风将他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他则垂着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

    海莲娜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抬脚往克洛维身边走去。

    克洛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一个苦笑般的表情：“你没有跟那位祭司阁下一起回神殿吗？”

    言下之意是——你放弃了那么好的前程，来找我这个迫害你的凶手干嘛？

    海莲娜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在克洛维有些惊讶的目光下，她走到距离克洛维三五步的地方坐了下来，开口说道：“我不想去神殿。”

    “......你居然能说话了？”克洛维无不惊讶地说道，“是他帮你治好的？看来他也很擅长治愈魔法......神殿祭司，名不虚传。”

    克洛维：“你还不离开吗？”

    海莲娜翻了个白眼。

    当初绑架无辜少女的不是你吗？你到底是怎么以这种随随便便的语气说出“你怎么还不走”这句话的？

    海莲娜深呼吸，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装成一个死里逃生后却感到疑惑的少女，继续套话。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海莲娜顶着“薇娅”的壳子，面不改色地问道。

    “我的故事......你真的想听吗？”克洛维低声问。

    海莲娜点头。

    “那好吧，我就跟你讲讲，当做是这些天来的补偿。”克洛维说，“你还记得我和你在海滩边初遇的场景吗？”

    海莲娜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就在那天，我收到了海莲娜的回信。她说会在几天内赶到克迪亚来，参加我的加冕礼。”克洛维垂眸，回忆着，“那天，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海莲娜答应了我的邀请，我置换灵魂的计划有了实施的可能。而我正在为新的身体犯愁的时候，你又撞到了我面前。你知道吗，你和海莲娜其实不是一模一样，你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是对我来说......只是这五六分的相像，在我眼里，也成了老天爷的眷顾。我当时就想，这一切大概都是注定的，我一定能成功。”

    “但是最后......我却失败了。”克洛维说，“我搭上了一切。”

    “也不能说是一切吧。”海莲娜托着下巴道，“你杀死了一个魔女，但你还拥有一个王国。”

    “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克洛维喃喃道。

    “算了。”他笑着捂住了自己的脸，“等你将来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了。”

    “我的不幸，就在于爱情带来的恐惧多于甜蜜。”克洛维说，“从前意识不到自己的心思还好，一旦意识到了，我每次和她见面的时候，都仿佛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音。每一秒，我都在老去，我正在逐渐的失去和她在一起的资格。所以我才选择了这个计划.....”

    “我知道这个计划很自私。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克洛维说道，“我也觉得自己既卑劣又不择手段。但是一想到，我有能和她厮守的可能性，这些铤而走险......就都不算什么了。”

    海莲娜：“......”

    “可是忽略了一个问题。你和她在一起的概率，原本就是零。这与是否长寿无关。”海莲娜说，“因为她把你当儿子啊。”

    克洛维原本还在那儿悲伤春秋，忽然被噎了这么一下，差点稳不住身形。

    他有些狼狈地说：“不、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海莲娜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这么一步的距离，昏沉的月色中，蓦然出现了一轮巨大的黑月，近地仿佛会当头砸下来一样。

    海莲娜撕掉了伪装，看着克洛维的表情顿时变得痛苦不堪。

    “黑月女神。”他低语道，身体忍不住佝偻起来，“是你，怎么会是你......难怪，难怪那个仪式无法成功——”

    在黑月女神面前玩儿那种灵魂置换的把戏，能成功才怪啊。

    克洛维捂住自己的胸膛，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剖开，喉咙处似乎是被溢出的鲜血堵住，他想开口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了无力的“赫赫”声。

    这就是之前魔女们的诅咒。

    凡满月之时，他必将接受反复被刀剑穿心之苦。而且，这种诅咒居然是直接作用于精神的——他身上虽然没有皮肉伤，但痛感却比之前自己用匕首划出疤痕来要痛苦许多。

    而只要海莲娜在——哪天不能是满月呢？

    海莲娜优雅地提起裙摆，一脚踹了上去。

    “没出息的龟儿子！就凭你也敢算计我。简直是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丢人现眼！”

    克洛维被踹的一懵，听见这些话，脸上忽然？浮现出扭曲的喜悦：“海莲娜，你还活着......”

    “嗯，是啊，我还活着。”海莲娜说着又补了一脚，“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明确的告诉你，克洛维。就凭你上不了台面的言行，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你。这跟我的身份如何、寿命长短都无关。你下次再犯浑，我就杀了你。听清楚了吗？”

    “海莲娜......”克洛维脸上挂了彩，仰面躺着，痛的意识模糊，开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海莲娜叹了口气，将手伸到他的脸颊上，克洛维顿时觉得，一切苦痛都离他远去了——这并不是错觉，而是海莲娜的确帮他缓解了诅咒。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海莲娜温柔地说，但她的话却冒着凉气，让人听得汗毛直竖，“刚才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克洛维喘了口气，开口：“海莲娜——”

    “啪”地一声，海莲娜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她脸上连最后一点温柔的神色都没有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失去她养子的身份之后，对她而言的确什么都不是。

    克洛维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微微愣住片刻，回头看着海莲娜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海莲娜不只是魔女，她还是执掌生死的神。

    她有一千种方法取他的性命。甚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克洛维：“......对不起。海莲娜。都是我的自私和愚蠢害了你。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爱了，但是——”

    “没有但是。”

    海莲娜干脆把他踹进了海里。

    克洛维从露台上下坠，很快“噗通”一声坠入海面，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水花。

    海莲娜顿时神清气爽，她抬头，把月亮调整到了最美丽的角度——克迪亚即将迎来永远都是满月的夜空了。

    她迎着夜风，轻轻吹了个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