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话宛如那从不知何处幽幽潜入的风,钻进重六的衣领,令他打了个寒颤。
手指尖有些发痒。那红色的丝状物吸附在他皮肤上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在山上都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掌柜的声音仿佛是一条牵引的线,将下午他在山路上看见徐寒柯之后的记忆勾住,一丝丝牵了出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原原本本交代他当时所见所想的一切,叙述之详细,甚至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记得的细节。
掌柜静静听着,似乎没有事情会让他觉得意外。
“徐寒柯认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孩?”
重六点点头,“他说他以为自己在往玉虚观走。”
掌柜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着,沉吟道,“按照你的描述,应该是徐寒柯身上的秽气引来了盲。在紫鹿山上竟然会有盲,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盲?”
“有人叫它们盲神。一种说法是它们的祖先或许是远古时期某种十分聪慧的猿类,被秽气沾染后一代代变形,最后变成你看到的样子。你应该有听过在深山里如果听到小孩子哭,或者是看到小孩,附近又没有村庄或者猎户,不要轻易和他们说话这种说法吧?”
重六点点头,“是听说过……可要真在山林里遇见一个在哭的小孩,就算知道这种说法,还是会担心万一那真是个迷路的小孩怎么办……”
“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喜欢伪装成小孩。”掌柜微笑道,“它们也会根据猎物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自己的策略。有时候它们会模仿猎物同伴的声音叫猎物的名字,所以你应该也听说过在山里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回头这种说法。总之,这种东西最喜欢人,准确的说是喜欢吃人。但它们不吃活人,只吃刚刚死掉的人。不过它们最怕被看见它们的真面目,所以在你看见它的一瞬间,它就跑了。”
“所以……那是某种喜欢吃尸体的猴子?”
“其实也不一定是猴子……”掌柜再次端起茶碗,轻飘飘地说,“也有人认为有些所谓被盲神隐藏起来的人们并没有全部被吃掉,那些幸存者被它们一点点同化,最后变成了同一种东西。甚至也有一些罕见的典籍上说盲本就是人类迷失在山里沾染秽气后变成的,它们还隐约保留着支离破碎的人类记忆,所以才会害怕被看见自己的真实面貌。”
掌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他的语调听似平淡,但随着徐徐的诉说,那声音在头脑中与思绪产生共鸣,重六竟有些出神,眼前出现了清晰的影像。
他能看到那些永远消失在了森林中的年轻人茫然而无措地走在寂静而黑暗的森林里。他们跌跌撞撞,头发蓬乱,衣服被树枝扯破了,脸上、手上、膝盖上都是在林木中跋涉摔倒时沾染的泥巴,汗和泪把泥巴和在一起,几乎辩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他们有些尚且年少,有些已经是耄耋老人。有些是游玩时不小心迷了路,有些是战乱逃亡到深山中却与亲人走散,还有些不被期待的孩子或因为年迈而头脑昏聩成为累赘的老人被亲人遗弃在山林里的,甚至还有些只不过是在经过自己每天都要走的山路,却因为遇上了鬼打墙平白无故地走不出去了。
天下种种不幸太多,而他们被森林吞噬的缘由也难再考。
他们经历了困惑、不信、焦虑、害怕、惊恐、茫然等等一系列的情绪的地狱,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离开这片山林。他们开始觉得饥饿,于是他们试图抓住林木间偶尔出现的松鼠、野兔。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抓到,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便只好吃从泥土里挖出的蚯蚓,石头下翻出的蟋蟀。当他们觉得渴了,便收集树叶上凝结的露水,勉强滋润干涸的喉咙。
无法自己觅食的孩子们在凄厉地啼哭,困惑的老人们瑟瑟发抖地躲在树下环着自己枯朽的身体,他们都是最先死去的。有些被野兽吃掉了,有些在风吹雨淋后病死了,有些不慎跌入悬崖或深坑,残骸在森林里一点点腐坏回归泥土。
年轻人的存活能力更强些,但他们之中最不幸的,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染上了秽。或许是一开始就遇见的,或许是在迷路之后才遇见的,或许是吃了错误的虫子,或许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待在了错误的地方,但相当数量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沾染了。总之,他们的身体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变形。
先是眼睛的位置移动了。
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少有见到自己倒影的机会,所以并不能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他们只是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有些奇怪。走路很难保持平衡,经常摔跤,也更难抓住猎物了。
这个过程中又有一部分因为视线失衡而无法捕捉猎物、或是失足坠崖,或是发生了其他意外而死去了。
而另外一些渐渐适应了。
接着,嘴的位置也移动了,手臂的位置也开始有点不太对称,原本不应该能看见东西的角度忽然可以看见东西了。他们不太明白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只有当他们在河边照到自己的影子时,才会发出可怖如妖魔般的尖叫,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的前胸、腹腔、后背开始鼓出硬块,开始长出随机的新肢体,新的眼睛,新的嘴……就仿佛他们的身体开始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形状,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他们生而为人的记忆也随之渐渐褪色模糊,不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要记住,也没办法抓住片缕。
终于,他们变成了它们,再也不记得自己是人了。但它们还是隐约有着一丝向往,一种变回人、找到家的向往。
所以,它们喜欢模仿人,喜欢吃人,它们潜意识中以为,只要自己吃人吃多了,就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虽然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向往。
一代又一代,这种向往成了本能。成了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秽的世界中的一道古怪而残酷的规律。
重六猛然从那太过鲜明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因为惊恐而颤抖,眼睛甚至开始发胀发疼,要用力眨眼睛,才把突然涌上的痛苦和绝望感凝结成的泪水压下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移动位置,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扭曲变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被山林带走的人们难以承受的无助和恐惧。
怎么回事?
掌柜忽然咳嗽了一声,略带歉意地望着他,“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会因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掌柜……你是不是方士啊?”重六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非常。他不愿意再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些令人心碎的画面。
祝掌柜摇摇头,笑道,“你看我哪里像方士了?”
“可是你会法术是不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些……”
“我是会一些……小技巧。但我不是方士,也不管降妖除魔或是普度众生。我只是个生意人。”祝掌柜语调平平地说说着,站起身来,将那蚕蛹重新包好,走到房间的另一面。那整面墙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占满了,仿佛是药店里储存药材的药柜一般。他拉开一个抽屉,把蚕蛹放了进去,“盲的形成固然是可怜的,但是你没办法救他们,也没办法感化或是超度它们。形成的因已经出现过了,现在你看到的结果也就是没办法改变的。”
“可是我救徐寒柯,不就是从因上阻止了结果吗?为什么您说我会被秽影响?”
“如果你没有听到朱乙说梦话,你就不会知道他的死期。朱乙本身就是带着秽的,你听了他的梦话,如果没有发现其中玄机,或是没有当真,或是什么也不做,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你又去警告徐寒柯他们,试图改变梦话中透漏的果,这个行为就是在破坏道和秽之间的平衡。但好在这个行为的影响不算太大,如果没有后续行为的话也不会有问题。但你恰好阻止的又是一只盲试图捕杀猎物,如果没有你的干预,原本徐寒柯是命定要在今天死去的。两样秽气加起来,足以令你被沾染。”
“被秽气沾染?”重六想起了那幻觉中看到的那恐怖的盲形成的过程,浓重的惶恐如黑水蔓延在他的胸腔里,脸上的血色也褪尽了,“那……那我也会变成盲那种样子吗?”
“不……每个人对秽的反应不尽相同。这个客栈里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秽,你看他们也没有变成盲的样子是不是?要形成盲是需要非常特殊的条件的,至于你会有什么反应,要到日后才会知道。我今天也不过是跟你提个醒。”掌柜转过身来,看到重六脸色煞白,又安慰道,“不要害怕,被秽沾染不一定是坏事。尤其你在我这里,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够谦逊,但我自问对秽的了解比□□成的方士都要充分。通过我帮助你引导秽,你还是有机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就像这个客栈里其他人一样。当然,如果你真的希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话。”
客栈里其他人……
难道这里所有人都沾了秽?
那……到底是因为他们本身有秽所以留在这间客栈,还是来了这间客栈以后才染了秽?
他前任的那些跑堂呢?
重六感觉到一股寒意如冰水把他浇透了。
掌柜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怪我,我本以为紫鹿山道气这么浓的地方,今天又正好赶上传度法会,应该不可能有盲这样的东西容身,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徐寒柯要出事也不会出在那里。而玉贞观今天也没人,不大会有事,所以才把你派过去帮我传信,想让你避一避。你染上秽,我也有责任。”
重六感觉掌柜的话完全没办法安慰到他,他的头脑仿佛被廖师傅用饭勺疯狂翻搅过的羊羹,囫囵囵乱呼呼黏巴巴的一团。
不是俗话说好人有好报吗?他明明救了人一命,怎么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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