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无际的大海之上,一座无人涉足的神秘岛屿。岛上遍布时间之始就已经存在的遗迹和早已死去的变得和磐石一般坚硬的骨骸。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你却摸到了一个有温度的、柔软的活物。
任谁都会受到出其不意的惊吓。
梦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一时间屋里十分安静。
“我当时喊了一句,‘这东西是活的’。勾陈先生却告诉我,在那座岛上,生和死、道和秽之间的界限非常模糊。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非常开心似的,说他终于找到那里了。
我们越走越深,我渐渐失去了方向感,不确定自己是在向上走还是向下走。到后来我累极了,那难走的路甚至令我产生了我并不是人的错觉,好像我是在地上像蚯蚓一样爬行似的……然后……我们在一个十分巨大的空间里停了下来。
那里很黑,我就算是持着光明咒,灯光也无法照亮所有范围。我们只能隐约地看到,面前有一座非常高的雕像。好像是什么蹲着的东西……当时一看到那尊雕像,我就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绝不该进入的地方。我告诉勾陈先生我们应该离开,他却问我,还想不想要穹极之书。
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所有人都在为了关上不还岭的门而竭尽全力,我仅仅是面对一尊雕像就要放弃吗?所以……我留了下来。在梦里我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半的我知道我必须马上逃跑,但是身体却并不听我的使唤。
我只能看着勾陈先生站在那尊巨大的雕像前,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计算什么一样。他在地面上选定了一个地方,把灰尘泥沙清掉后,我们看见了一道奇怪的记号。”
掌柜在这里忽然插了下嘴,“你还记得标记的样子吗?”
梦骷苦笑道,“我每天晚上都会看见,本来不记得,现在也记得了。”他说着,向指尖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在空中勾画。一道淡淡的青烟在他指尖过处留滞下来,渐渐形成一道复杂的,仿佛几颗星星套在一起,还有一些奇异的曲线的圆形图案。
掌柜轻轻咦了一声,看着那青烟渐渐散开,眉头却蹙了起来。
“你认识这记号?”梦骷问道。
“在某本古籍上见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记号代表……门。只是门后到底是什么,还没有定论。”
“门?”梦骷面上现出了然之色,“怪不得……”
门?
重六脑子里有些好奇地想着,不还岭那道被天辜人打开的通往秽世界的门,是否也跟这道记号有关系?
他很想询问,可惜这里没有什么他插得上话的地方。他只能继续奋笔疾书。
“勾陈先生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段话,然后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把血淋在那记号上。好一阵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接下来……”
国师的话忽然卡住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一样。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神情也和刚才大不一样,像是被极度的恐惧摄住了。
掌柜轻声说,“不要急,慢慢来。”
“我……我没办法形容……那种景象……我不知道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可能是光……但是那光是会蠕动的……我……”国师的字句破碎凌乱,重六根本无法记录。他为难地看着掌柜,掌柜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站起身来走到梦骷面前,跪坐下来平视着国师的双眼。
“跳过那些你不理解的,说你能说的。”掌柜的语气与刚才略有不同,更加轻柔,多了些诱导的意味。
梦骷国师闭上眼睛,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噩梦里。汗液浸湿了他两鬓的白发,原本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容颜却在一瞬间苍老了三十年不止。
“那好像是章鱼一样的东西……那雕像的头,从中间某处打开了。门后的东西……我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但是,有一个人影,戴着面纱,我看到从他身上伸出来了一些……触须一样的东西,将勾陈先生抓住了……勾陈先生在惨叫,他被抓住的皮肤像蜡烛一样在融化。”
梦骷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骇人的景象,听到了勾陈先生凄厉的惨叫声。他继续说道,“我当时……我本应该救他……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一动也动不了。我从没有那么害怕过……那些门后的东西……比死亡和虚无还要可怕。
我看着他被分解……他的肌肉暴露在空气里,他的五脏六腑被完美地一一取出,被那些触须卷起到那个戴着面纱的人面前,他好像是在观察那些内脏……那些肌肉骨骼……
但最可怕的是,勾陈先生一直都没有死。就算在他的肠子被细致地拉扯在空中的时候,他也仍然是活着的。我听到他在惨叫的同时,好像有对着那个人影喊,拿走吧……全都拿走吧……
就在那个时候,我终于能动了。但是我没有鼓起勇气救他,虽然他大概也已经无药可救了……我逃走了。
我没命地逃,像蜥蜴一样子地上爬,爬过那些沟壑缝隙……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离开,我不要死在那扇门后,不要死在那个戴面纱的人手里。当我奇迹一样从废墟里冲了出来,跑向船的时候,我发现船上的所有船员都失踪了……
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咆哮声,当我回头的时候,会看到废墟在崩塌,烟尘中有很多……蠕动的触须一样的东西伸出来,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醒了。”
别说国师,重六光是听着脑子里就有点发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师和掌柜一样会某种法术,在他叙述的过程中,重六恍惚真的能看到那些他叙述的景象,鼻子里甚至也还残留着几许令人作呕的贝类的肉腐烂的腥馊气味。
这种通过别人的叙述,面前却出现具体的景象的情形最近好像经常发生?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还是……不太正常?
祝掌柜轻声问了句,“每天都是相同的梦境内容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半年之前,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完整。最开始我只是梦见我和勾陈先生在废墟里面走,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后来内容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多,我能感知到的东西也越来越真实……如果说最开始还只是梦,到最近,就好像我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地方。就算醒来,我也会疲惫不堪,仿佛一晚上都没有睡过。
但最让我担心的……是从大约一个半月前开始,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衣服是潮湿的,膝盖上袖子上还沾着海泥的印子。到前天我醒来,发现手里攥着一枚海螺……”
他说着,将一样东西从袖子里取出来,放在桌案上。
说是海螺,更像是印着海螺形状的一块石头。重六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从梦中带出的东西……那诡异岛屿上的东西……
“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了,甚至开始影响到了现实……你觉得,你的梦,是你丢失的那一段在海上的记忆吗?”
“我说不好……因为在梦里,勾陈先生定然不可能活着了。但是我们明明在不还岭还有与他一同抗敌。”
“他一直戴着面具,你们又怎么能确定不还岭的确是他?”
“……我们确实不好确定,但勾陈先生会的那些术法,就算在百晓门也是旁门左道,更何况他天赋异禀,世上想要找到第二个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吧。更何况谁会想要冒用他的名义去送死?”
掌柜站起身来,在厅堂里缓缓踱着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在开始做梦前,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你认为与这段梦的出现有关的事?或是遇到过什么人?”
国师思索许久,摇摇头道,“想不起什么特别的事。这些年我也渐渐放手红尘俗务专心修行,就连太衡院和大罗派的事务都很少参与了。原本打算明年就像官家请辞国师一职回归山野。”
“世间万物总要有因才会有果,有力量推动事物才会运转。若是没有触发,怎么会忽然开始呢?”掌柜露出困惑之色,突然转头看向重六,“六儿,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重六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您这个问题是设问修辞,还是真的在问我?”
掌柜失笑道,“不要耍小聪明,有没有点什么想法,快说。”
重六瞟了一眼国师,看对方竟也认真看着他,仿佛打算认真听他的“高见”一样。他赶紧压了压条件反射般涌上的惊慌,用笔杆子戳着下巴,“小民那就斗胆了……小民在想……如果没有什么事件引发的话,那是不是跟时日有关?比如某个特殊的日子啊……特定年岁的生日啊……”
“半年前……是我九十寿辰前后。”国师现出一种半是了然半是恍然的神色,“难道……”
“人寿数将近时,与秽的联系会渐渐紧密。”掌柜的眼神微转,黑沉沉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寒凉,“你为皇家那么多人测算过他们的寿数,可有算过你自己的吗?”
国师陷入不祥的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他看向掌柜,那肃然的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哀求似的,“每过一个晚上,我的梦都会变得更长一点。那触须,现在距离我只有不到百步远了……我不知道,当它碰到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是啊,会发生什么呢?
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会不会在梦里陷入勾陈先生一般的境地,并且被永远困在那远古而恐怖的岛屿上?
想一想,确实是比死亡本身还要恐怖的未来。
“我认识一位工匠,可以为你打造一只铜盆。你每天睡觉前用这铜盆盛水洗脸,就可以一夜无梦。只不过洗脸的时候要遵循一套复杂琐碎的仪式,一步都不能错,日日如此,坚持大约五年方可。”
国师的眼中绽放出一道明光,“若是此事能成,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愿意!”
“我自会去联系这位工匠,不过定金的话,我想你近几日就可以给我。”
“请说,我马上去准备。”
掌柜弯起眼睛,笑容明媚亲切,“我要九鸾仙子那把凤翎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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