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嫁衣(17)

    在那怪异浓烈的香味中,千丝万缕的瘴气纠缠扭动。它们缠绕在所有人的身上,宛如蛛网一样没有重量没有触感,却细细密密无孔不入。重六抬起自己的手臂,便看到那些粘丝状的东西在他的手臂上盘绕着,悬挂着,宛如破损的蛛网一样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舞动。但是没有任何粘丝接触他们几人的面容,仿佛它们都不由得避开了他们的头一样。

    至于廖师傅就更加神奇,他就像是这千丝万缕中的一座孤岛,没有任何粘丝缠结在他身上。

    重六隐约意识到,那所谓的须虫瘴好像是怕这茶水的。

    徐寒柯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喉咙深处发出古怪的、昆虫一样的咯吱声。柳盛忙想要上前查看,但是掌柜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却见掌柜轻步走到徐寒柯身后,用手轻轻拖住他的下巴,让宪司抬起头来。重六看到宪司的眼皮在动,却不是眼珠转动那种动,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顶动眼皮一样。

    掌柜见状,对着廖师傅伸出手。廖师傅便将掌柜刚才用过的那杯茶递上。掌柜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徐寒柯的额头上画了一道符号。一画完,徐寒柯的身体再次剧烈痉挛起来,他脸上的皮肤下面开始不停有东西拱起又下限,令人几乎可以想象数不清的蠕虫在皮肤下面爬行。

    到了这种地步,人真的还有救吗?

    下一瞬,仰着头的徐寒柯突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却仿佛不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颗玻璃珠,而后面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透过它们望着这个不属于它们的世界。

    那双眼睛与掌柜的双眼锁在一起,定定地相互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徐寒柯的身体偶尔抽搐一下,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类似昆虫用腹腔或振翅发出的怪声。片刻后,掌柜抬起头来,扫视了所有人一圈,然后指了指菜窖大门的方向,之后便率先大步走向通往窖门的木楼梯。重六紧紧跟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那瘴气四溢又冷又阴的菜窖。他只希望这件事之后,那菜窖还能安全地储藏蔬菜……

    在从窖门爬出来的时候,重六看着那些蛛丝粘网状的东西仿佛“恋恋不舍”地从他的身上剥离下来,一口悬在胸中的膈应感也终于跟着放下来。脚一沾地,他立马奔到附近一个装烂菜的桶旁边,把嘴里那恶心的液体吐出来,紧跟着一阵干呕,止都止不住,眼泪跟着胃里的酸水一起上涌,却也带不走那嘴里残留的恶心味道。

    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后背。重六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却发现是掌柜在帮他顺气。

    “廖师傅每天就喝这个?”重六哑着嗓子说,“他可太不容易了……”

    掌柜忍俊不禁,“这会儿你还有闲心心疼人廖师傅?放心吧,廖师傅早就喝习惯了。”

    “是啊,这东西就像豆汁,第一次喝感觉像在喝泔水,多喝几次就咋么出人间美味来了。”廖师傅在一边用自嘲的语气说着风凉话。

    而另一边,柳盛也扶着墙作呕连连。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嘴,瞪着祝掌柜问,“到底怎么样了?刚才你打开的那个盒子是什么?”

    “那是一只被秽感染的雄麝尸体上摘下来的香腺。凡是闻到这股香味的人,在三天之内必死。”

    “你说什么!”柳盛立刻急了,直接拔刀对着掌柜。

    掌柜语重心长地摇摇头,“年轻人,不要总是这么急躁。我话还没说完呢。这香气虽然会害死人,但是我们都含了一口廖师傅的茶水。这茶水有避秽的功效,所以我们都不会有事。至于宪司大人……须虫瘴本没有形体,无处不在,很难对付。而那香气对于任何形式的生命都有抑制和毁坏的作用。两两相克,我们只需要让徐大人在那香味里待上大约十二个时辰,须虫瘴便会回缩到他的身体里,进入休眠状态。他就会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回缩?不能清除吗?”

    “瘴气一旦入体,就已经与血液融合,遍布全身。要想彻底消除已经不可能。但是由于他发作时间尚短,须虫瘴还没有变得太强大,所以我们才有机会让它‘入睡‘。”

    柳盛仍然紧握着手中的刀,眼中怀疑未散,“你的手里,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东西?你又怎么会对须虫瘴这么熟悉?”

    掌柜揣起袖子,很有耐心似的看着剑拔弩张的对方,“你们来我客栈住了这几天,不就是在查我吗?难道问了那么多人,还没问出来眉目?”

    柳盛眯起眼睛,语气生硬冷峻,“忠王身上的也是须虫瘴。”

    “既然你们会去百蟊泽,猜的也算是八九不离十。的确,我自从听到关于忠王生病的消息,就猜到他中了须虫瘴了。”

    柳盛面上闪过一丝杀意,“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将你立刻收监提审。”

    “但是你不会。”掌柜微笑,那笑意却没有蔓延上 眼角,“毕竟能审我的人还在菜窖里呢。稍有差池,他就见不到后天的太阳。”

    重六的眼睛从掌柜瞟向柳盛,又从柳盛瞟回掌柜,紧张得刚才还被冻得冰冷的掌心也开始冒汗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柳盛突然就开始兴师问罪了?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站到两个人中间,腆着脸对柳盛笑道,“柳大人,咱们眼下还是先想办法让宪司醒过来。我们东家也是好心救人,现在内讧,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要是有什么误会,也等宪司大人醒了再说吧?”

    柳盛皱眉看着他,倒仿佛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些。他放下手里的刀,凛然道,“明天一早我就会去求见国师,请他来为宪司诊治。”

    重六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股子的威胁,仿佛有种搬出大佛来吓唬掌柜的意味。

    不知道要是他知道就连国师在掌柜面前都得礼让三分,脸上会是什么颜色……

    柳盛不肯留下徐寒柯一人在菜窖里,过了一会儿便又含了一口茶下去了。许大人早已找了间空客房呼呼大睡去了,众官兵轮流值夜,整个中庭将彻夜灯火通明。廖师傅留下了几碗茶后也回后院睡了,只有重六留下来,跟掌柜坐在槐树下那几张石墩上,观望一下状况。

    掌柜将自己的外衣披在肩膀上,从柜台后面拿了本重六平时存在那的戏本子来看。

    重六则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睛酸胀,嘴巴里也仍旧有股怪味。正暗自埋怨着今夜不知还能不能睡上觉,便听掌柜说,“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这儿也没什么事了。”

    重六揉揉眼睛,道,“您之前一直让我跟在地窖里,我想着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留下你,是让你看看徐寒柯沾染上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沾染了秽而不自知的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秽这种东西,处理的时候一定要及其小心,一点都不能含糊。”掌柜抬头看着槐树叶子中的某处,轻声道,“以后要是想让你帮我打打下手,才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

    重六愣了片刻,傻乎乎地问,“东家,您这是升我的职了?那工钱……”

    掌柜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先试用着,等你业务熟练了,再给你涨。”

    “好嘞~”重六一听有钱拿立马眉开眼笑,也不管他是不是暂时还拿不到这种小小的细节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东家我先回去睡了。”

    “嗯,明天早点起,我们恐怕得跟着柳盛一起上紫鹿山找梦骷国师。”

    “哦,好。”重六刚走了一步,又停住了,迟疑了一下转头道,“东家,我能再问个事儿么?”

    “说。”

    “您怎么就选中我帮你打下手了?”重六抓抓脑袋,问道。

    掌柜弯下腰,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狂蹭他小腿的胖猫抱起来,挠着它的下巴,“因为你好奇啊。”

    “……哦?”

    “好奇心害死猫,与其让你什么也不知道四处学么(踅摸)不小心捅了大篓子,还不如把你带在身边搭把手。”掌柜轻声说着,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怀里的狸花猫闭上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重六原本以为掌柜看上了他什么天赋异禀或是看他干活勤快人也可靠这样的优点,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他想起之前掌柜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壶里是什么吗?”

    原来掌柜已经不动声色观察到了他所有的小动作?

    重六莫名觉得背脊优点发凉,摸摸鼻子,匆匆跟掌柜道了晚安便回屋了。朱乙已经睡了。重六洗漱了一番回到床上,犹豫了一下,把床下的盒子拿出来,用笔蘸了墨迅速记下今天看见的须虫瘴、徐寒柯身上发出的种种异状、掌柜盒子里的设想还有廖师傅的茶……他洋洋洒洒写着,把自己能记住的每一个细节都写下来。等到他写完,三更天已经过了。

    重六舒了口气,就好像把憋住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了一样。他用嘴咬着笔杆子犹豫了一下,又用小字在当天的记述下添了一句:是夜,掌柜披湘妃色白鹤纹云锦,怀狸猫坐于中庭月下,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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