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鸾仙子的话,令梦骷国师的身体狠狠地颤抖起来。他躲避着九鸾的目光,全然没有了之前在殿上端严不容侵犯的尊荣风采。
九鸾向前走了一步,轻轻抓起国师的手,将那簪子放到他手里,“梦骷师兄,伤人最深的,往往不是那些陌生人的恶意,而是那些你深爱的、信任的人对你的放弃。”
九鸾仙子的表情如古井深潭,半丝波澜也不见。反倒是梦骷国师,一双眼睛已经盈满泪水。
可就在此时,重六皱了皱眉。在九鸾仙子伸手的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仙子的手臂上粘着一片猩红色的布料。
他揉了揉眼睛,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梦骷攥着那簪子,手指的骨节发白,“九鸾,是我对不起你……”
“我没有怨恨你,梦骷哥哥。我知道这世间在看到我那副样子后还能留下的男子,寥寥无几。今天来见你,也不过是想问你几句话。这些话这几十年来我日日想,夜夜想,已成心魔。我须得问个明白,才能在这辈子最后的这几年里,活个洒脱自得。”
梦骷点点头,声音喑哑,“你问吧。”
“若我当初没有毁容便有方法退敌,你是否真的愿意舍弃先帝许你的荣华富贵和国师一位的尊荣,与我还俗双栖?”
梦骷望着她,许久,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重六轻轻啧了一声,掌柜瞟了他一眼。
梦骷继续说道,“当时我心悦你,是真的。我许你若不还岭一战后能活下来就与你双宿双飞,是因为我以为我们必会死在战场上,也便有些不管不顾了。我没想到我们能活下来。”
九鸾观他神情,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她没有露出什么失望之色,只是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你为何对我避而不见,为何连封信都没有?”
梦骷国师抬起头,视线扫过在场的掌柜、重六、柳盛和太曦等人,大约是觉得此事是他二人之间的事,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多少有些不自在。
九鸾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转头对掌柜说,“不知可否请几位去旁边的天水斋暂憩,贫道有几句话想和国师一叙。”
掌柜二话不说便领着重六出来了,但柳盛隔了一会儿才出来。一踏出门,他忽然怒发冲冠一般一把揪住了掌柜的衣领,“你到底搞什么鬼!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安排?!”
重六忙跑过来试图让柳盛把掌柜松开,“哎!柳大人!咱有话慢慢说别急啊!”
掌柜倒也不急不慌,“柳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到底对徐寒柯做了什么,这么怕国师去看他!我警告你,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柳大人,须虫瘴是徐大人自己染上的,我尽力帮你们遏制它的发作,徐大人才能活到现在。柳大人如何将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呢?”
柳盛又急又怒,一只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此时重六忽然向前一扑,一下子撞开了柳盛抓着掌柜的手。他将双手举在胸前,腆着笑脸对盛怒的柳副官说,“大人,我们掌柜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对徐大人有恶意,大可放任不管或假装一无所知。又何必把自己牵扯进来,费这一番功夫呢?”
柳盛瞪着他,“你让开!”
重六却仍然带着一股可怜巴巴的欠劲儿笑着,“柳大人,小民虽然见识短,但也知道按照我朝律例,官府要以刑案嫌疑之名搜查扣押平民,须得先向各路提点刑狱司提供充分的嫌疑证据,再由宪司签署的搜查令或逮捕令。就算是有逮捕令的情况下,也要嫌疑人出现拒捕行为才可动用武力。但是现在能签署逮捕令的人还在客栈里呢,大人在这受到官家推崇的道家清净之地动刀……还请柳大人三思啊!”
重六说着,深深地弯着腰行了个礼。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柳盛一怔。
谁能想到一个小跑堂竟然对当朝刑律这么熟悉……
但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柒曜真人正是如日中天,深得官家器重,很可能要成为下一任国师。在这里坏了规矩,只怕会惹来祸事。
柳盛再气,也知道他一个小小的副司,不能太过造次。他冷哼一声,拂袖先行往天水斋的方向走去。
重六舒了一口气,一转头却见掌柜看着他,笑吟吟的。
重六苦着脸道,“东家,您说您跟他顶什么嘴啊,他可是个练家子,万一打起来吃亏的可是咱们。”
“你怕我打不过他?”
重六忽然想起来看起来细条条的掌柜一拳将比他大上两圈的大汉打飞的丰功伟绩……
”那殴打朝廷命官也一样倒霉啊!“重六嘴硬道。
祝掌柜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那架势,就仿佛把他当成了客栈里的狸花胖猫似的。
”这么多年了,会瞎逞强跳出来保护我这个掌柜的小跑堂,你倒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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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和九鸾仙子一起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是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解开了似的,他们在门前久久相望。国师开口说了什么,九鸾仙子略略思索,便将手里的浮尘递给了他。
国师跟着柳盛赶到客栈已经是日暮时分。客栈周围仍然守着不少官兵,大堂里也看不见什么客人。昨天出了这一档子事,大半客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结算走了。
可是他们赶去菜窖时,却愣住了。
却见一青衣方士正拿着梨子津津有味地啃着,翘着腿坐在石桌上看着他们。而菜窖的门开着,几个帮工脸上系着布巾掩住了口鼻,正忙进忙出清理地窖。
柳盛愣住了,“徐大人呢?!”
此时县令徐大人擦着汗跑过来,“柳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徐大人已经醒啦!现在人已经被送回屋里了,刚才还喝了一大碗米羹呢!”
柳盛愀然变色,立马大步冲向北楼。重六也意外地看了掌柜一眼。
国师和其他所有人都涌向北楼的时候,松明子从石桌上跳下来,走向掌柜。
“你交代的,我都办好了。和你猜想的一样,它们最近都变得更加暴躁了,很有攻击性。我把你让我说的都说了,它也不大乐意。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威胁了两句……”
掌柜轻轻嗯了一声,道,“今日我去紫鹿山看过,那里的秽气比我想象中更多。上一次发生这种事已经是……”他说到一半,却并未说完。
重六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仿佛是在听天书。
松明子道,“而且……今早……城隍没有出巡。”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
城隍没有出巡?
仔细想来,今天早上好像确实没有听到那种破碎凌乱、震动大地的蹄声。
掌柜叹道,“这刚消停了几年,又要生变。走吧,咱们先去看看宪司的状况。”
一大堆人乌泱泱堵在徐寒柯和柳盛的房间门口,却见之前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的徐寒柯此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显然已经与昨日判若两人了。国师坐在床榻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又将手指搭在手腕上探了下脉搏。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看了一眼刚刚分开人群到了门口的祝掌柜。
“确有秽气入体,但脉搏有力,似无大碍。”国师缓缓说道。
柳盛这才松了口气,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
“但是……”国师又继续说道,令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你说的须虫瘴虽有蛰伏之态,尚且不能掉以轻心。须虫瘴虽形似瘴气,但本是活物,很难根除。一旦感染了的人,须得小心,莫要让它醒过来突然发作。少去炎热潮湿之地,少见血腥,平日饮食也要以素食为主。万一让它醒了,就会更加凶险。”
“国师,这须虫瘴……难道就只有坏处吗?”徐寒柯忽然用有些轻飘飘的虚弱声音问道。
国师讷然,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他略略沉吟道,“嗯,好处倒是有。有这东西在你的身体里,你便是百毒不侵之身,平日里恶虫邪祟都无法接近,而且有些人还会有更强的感知能力。但……一定得在它蛰伏的时候,一旦它醒了,发作会比这一次严重得多,恐怕便很难救回来了。”
徐寒柯点点头,颔首道,“有劳国师了。”
“救你的不是我,而是这位祝掌柜。”国师说着,看向门口。
掌柜作揖道,“在下略尽绵力,只要宪司无事就好。”
只有柳盛冷冷看着,也不说话。
徐寒柯用那苍白病弱的脸微笑着,“祝掌柜救命之恩,寒柯没齿难忘。只是……在下有些话想要单独与掌柜聊聊……”
国师便站起身来,“既如此,他刚刚有好转,众人便不要堵着了,各自散了吧。许大人,你也辛苦了两天,便先回去吧。”
国师下令,众人哪敢不从,顷刻便鸟兽散了。
重六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肩膀却被掌柜按住了。
徐寒柯看掌柜的动作,也便没有要求重六离开。房门关上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四人。
徐寒柯虽虚弱,眼睛中却闪烁着晶亮的光。他劈头便说,“祝掌柜,你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
一时间屋里一片静默。
掌柜挑起眉梢,“祝某犯了何罪?”
“我说了,我这一次不是来抓你的,何谈罪过呢。”徐寒柯掀开被子,在柳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挺直腰板,“虽然,我手里确实已经掌握了足够签发逮捕令的证据。”
重六大惊,转头却见掌柜依旧冷静。
“我虽不知大人手上有什么证据,不过……大人有话,就请明说吧。”
徐寒柯那苍白的唇微微弯起,“只要你给我你手下所有工匠的名单,我便离开天梁城,只当这几日的事都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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