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暖酒来”
郭瑾倚回身后的烫金软靠垫上,听见郭嘉名讳后短暂爆发的心虚勉强散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时代大家普遍喜喝温酒,不仅不伤脾胃,还能起到保健的功效,喝起来更是绵甜可口。郭瑾并未尝过,想着方才受了这般刺激,理应趁机饮些壮胆酒压压惊才是。
青童俯首称诺,膝行到后排的箱笼旁,小心翼翼取出一具囚牛图案的精巧温酒器。此器为三蹄足状,下接承盘,盘内置以炭火,温酒器肚内盛水,上置酒杯。
想着古人如此劳心劳力只为取一杯酒品,郭瑾不禁摇头叹息,随手将青童递来的清酒一饮而尽,而后面不红心不跳地让其再温一杯。
有钱人的日子就该好好享受,指不定哪天就穿越回去,再次过上自己那秃头修仙少女的悲惨生活。
真是不想努力了呢。
虽是如此想着,郭瑾却趁着温酒的功夫,自青童处有意无意地套出一些线索信息。
其一、如今为中平四年。
凭着她略显贫瘠的历史知识,郭瑾只能判断出如今距离董卓入京尚有一些时日。至于具体是哪一年,她还需等到一些人尽皆知的大事件发生时,才能做出准确判断。
其二、郭图如今正于颍川太守阴修处奉职。
这条信息目前来看用处并不大,对她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第三条——她的表兄郭嘉虚长她两岁。
郭嘉生于170年,也即是说“自己”是172年生人,若按原主十六岁来算,如今怎么着也是公元188年了。
若她推算不假,距离董卓入京,不过一年有余。
郭瑾想着不久后的将来,哀鸿遍野、食人舔骨的景象,手中本就寡淡的酒水更不香了,她叹口气,将酒杯递回,本想转身阖眼小憩。
眼角余光却瞥见东方道路尽头,阴云四合,冷峭肃杀,偶尔惊起几只冬鸟盘旋,复又没入深不可测的灰暗。
“天阴了”,青童为她贴心围了条氊毯,暖声道:“公子身体未愈,还当好生休养。”
郭瑾却蹙起眉头,平日里总是宁静似水的面上猛然生出几分波澜,“小心!”
郭瑾话音刚落,队伍东方便蓦地掀起一阵尘土飞扬,转眼现出黑压压数十骑的魁梧身影。那群人势如奔雷,策马狂驱,不消片刻便生生堵在郭氏队伍的正前方。
他们身穿红色麻布长衣,肩披纯色羊皮,腰束骨饰,头上混着三色麻绳编发成辫条。形容虽与汉人相近,但一眼便能看出其必为外族。
那首领模样的壮汉身乘骊驹,体格浑伟,身后随行的数十骑男子亦臂粗肩厚、面目凶煞。就像瞧见了待宰的羔羊,外族人锵地一声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并在手中兴奋地卖力挥舞着,笑声粗浪,容色狠厉,似乎顷刻间便要刀锋入体,将郭瑾一行碾作齑粉。
许是迫于对方威压,郭瑾手底下的骏马皆嗤气缩尾,若不是驭奴强撑着胆量持缰不动,估摸着这些马匹早便倒戈相向了。
卧槽,外族悍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郭瑾倒抽一口冷气,手心中早已生出涔涔热汗,面上却雷霆不动,青童似是发现了什么,在她耳边小声惊呼道:“公子,是氐人!”
氐人?若是她没记错,曹操的谋士贾诩早年间便曾有过被氐人拦路捕截的经历。说是辞官返乡途中恰遇叛乱的氐人,同行的数十人皆被氐人抓获。
贾诩谎称自己为段颎的后代,借着段公于西土的赫赫威名,这才得以逃出生天,留下一条小命。由于和汉人的交流极多,氐人一般都会使用氐语和汉语两种语言。
还没待她理清思路,面前的氐人便再次策马而起,四面靠拢呈包围之势,氐人首领提刀单马上前,只听呼啸的风声伴着寒光铮铮,壮年劈刀而过,直直抵上郭瑾的咽喉,刀刃距离她细嫩的喉管不过寸余。
青童显然是吓坏了,此刻双手捂嘴,拼命抑制着自己呜咽的动作,若不是惧怕于此人淫威,估摸着早便扑通一声,下跪求饶。
郭瑾的脑子空白了一瞬,感受到脖颈处的真实凉意后,不知为何,反倒莫名沉静了下来。
氐人首领本是不屑于手刃如此孱弱不堪的世族贵公子,提刀砍去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可谁知那位看似弱不经风的瘦弱少年却并无半分惧色,面容平静无波,似乎现下为人鱼肉的根本不是自己。
氐人首领莫名来了兴趣,视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白衣黧靴,博带缠腰,虽无贵重玉饰,却端地姿仪高俊,清亮的眸光似惊鸿掠影般在人心尖扫过,让你只觉珠玉在侧,恐其蒙尘。
突然想起另一位面善心黑的脱尘少年,氐人首领嗤笑一声,言语轻纵傲慢:“黄毛小儿,为何不惧?”
郭瑾微微抬眼,面上依旧辨不清喜怒,声音却沉稳清越,并无半分慌乱。
“我见壮士孔武有力,龙章凤姿,想必是一时气运不济,这才不得已以此谋生。”
说着,见那人眉目上挑,又从容接道:“在下虽非世贵,但金银玉器倒有一些,不若就此赠与壮士,只望壮士来日腾达。”
氐人首领恐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懂事”的受害者,此人不仅为自己的打劫行为做出周到的解释,还为他铸就了金灿灿的台阶,让他得以骑驴下坡,兵不血刃便能满载而归。
善也。
许是因了心情疏朗,氐人首领再次瞧向面前的少年,一时只觉他仪容穆穆、行止翩翩,谈吐有节,不愧为望阀高华的世家公子。
收回抵在白衣少年雪肤上的尖刀,氐人首领挥挥手,似是示意手下人莫要血性冲动,而后朗声道:“如此,便谢过公子了。”
郭瑾微微勾唇,笑容既不过分,亦不冷清,转身向蜷缩在自己身后的青童道:“还不快去?”
青童如梦初醒,忙抽泣着爬下马车,唤了随行的几位奴仆帮忙搬运辎车中的金银玉器,那些氐人犹疑地接过整整四大箱财物,其中一人抽出弯刀斜劈而去,檀木箱子噼啪碎裂,露出其中的金银玉翠,琳琅满目,险些晃吓郭瑾的狗眼。
郭瑾:心痛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虽是如此,她却没忘记此时盗匪的凶戾秉性,出尔反尔不过家常便饭。脑中极速飞转,她如今男装打扮倒不打紧,关键是队伍中还有青童这般女眷,若是这群氐人没有被她套路成功,反倒将女眷掳去,难以想象她们会遭受怎样的灾难。
想起贾诩的典故,郭瑾灵机一动,不然就效仿贾诩,说自己是颍川太守阴修之子?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颍川的地头上,再怎么天高皇帝远,这些粗野氐人总也要给当地太守几分薄面。
谁知,那些氐人验证了金银后,便将那些箱子牢牢捆绑在马背之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纷纷踏尘远去。
郭瑾:“……”
只拿钱、不伤人,不劫掠妇孺、不生取豪夺。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绿林好汉?他们莫不是在劫富济贫?
见那些氐人卷着滚滚烟尘远去,四周的僮仆这才齐刷刷跪倒一片,直说自己护卫不利,惹公子受惊。
郭瑾只差翻个白眼,你们哪儿是护卫不周?你们分明是放弃抵抗了啊!
等等……
郭瑾将今日前后之事串联在一起,突然就福至心灵,蒙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她那便宜老爹和这帮匪徒不会是一伙的吧?
郭禧如此大费周章地想将她赶紧嫁出去,莫非当真给她相中了什么千年难遇的好郎君?
郭瑾:突然有点心动呢。
出言让众人起身,郭瑾摸了摸自己险些见血的脖子,青童费力爬上马车,小心翼翼道:“公子,这世道艰险,如今更是没了金银,不如就先回府去吧?”
此话一出,青童忙目光闪烁地抬头去瞧,对面的少年许是累了,本是倚坐的姿势更为闲散,眸子却温温拢在自己身上,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这广袤天地间似乎没什么比这少年更为惹人青眼。
青童没骨气地深垂下头,郭瑾再次阖上眸子,“衣裳用具可有丢失?”
青童微怔,进而摇摇头:“未曾”。
郭瑾又问:“车马随从可有奔溃?”
青童恭顺道:“并无”。
郭瑾笑一笑:“既如此,为何要回?”
青童了然,自知公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点头称是。
郭瑾揉了揉酸痛的额角,嘱咐道:“抓紧清点物品,空出来的辎车遣一两驭奴驶回,轻车简从,莫要误了时辰。”
“再晚些,便蹭……赶不上兄长家的晚膳了。”
青童忙应声吩咐下去,车马再次缓慢启程,向着遥遥东方继续行进。
·
接到姨丈的书信时,郭嘉正单手支腮,自己与自己下着围棋。
他闲居乡下多时,除了母亲去世当日与姨丈简单寒暄了几句外,他对这个亲戚的印象并算不得深。
可显然,这位姨丈却不是如此想的。
郭禧不曾与自己商量,便打定主意要将儿子送来此处休养。不仅如此,他还于信上言辞切切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此事的担忧,希望郭嘉能好生照料其幼子。
郭嘉笑眯眯瞅了瞅来人,只看地那人心胆俱惊,忙自门外搬进两箱带有嘉禾图案的“丰厚酬劳”。
也罢,总要赚些老婆本。
可若是能一举多得呢?郭嘉早年广交善友,曾施恩于一位流亡在外的氐人白彠,本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谁知不过三年时间,白彠竟摇身一变,逆袭为本部的首领。
虽然流亡的性质并未发生多大改变。
郭嘉想着,如今的世道本就腌臜不堪,若是在路上碰着个匪祸之乱,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姨丈的幼子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是个空有豪志的毛头小子,富养深居,胆薄性懦,见到悍匪拦路的凶残场面,估计早便吓得魂飞魄散,回家避祸去了。
若是他请白彠帮忙惊吓这位表弟一番,只抢金银,不得伤人。自己不过动动口舌,便得了两箱报酬,氐人兄弟也不会白忙一场,这位表弟更是自此回家避祸,省得姨丈忧心难安。
如此三全,岂不妙哉?
自家门板被人克制有礼地叩响前,郭嘉便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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