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旧友驱车打酒的功夫,郭瑾牵着二郎回屋,顺便自青童处打探了些消息。
原来此人名唤褚碧,据说这褚氏先祖是西汉时期颇具才名的经学大家褚少孙,此人官至博士,曾修缮补缺《史记》、《武帝纪》及《三王世家》等多部名篇佳作。自其孙辈褚重一代,褚氏才始迁于颍川阳翟,至今已逾百年。
想来褚氏当年也算是个名门望族,谁知家道中落,子孙寥寥、无人可继。如今的褚氏独苗,也就是“她”的旧友褚碧小少爷,竟还是个十里八街人尽皆知的二世祖,整日只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
郭瑾未免有些叹惋,可叹着叹着,突然便发现一个要命的华点。
要说这古人,应是最为讲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清流名士素来洁身自好,谨慎贯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交友指南。
可这褚碧明显是原主结交的酒肉朋友,在这等恣意少年的眼中,饮酒作乐、倚红偎翠才是人间至乐,又怎会与原主一起相互鞭挞,共同走向人生巅峰呢?
思及此处,郭瑾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原主所谓的澄清天下之志,不会只是为了逃避嫁人,而随意加给自己的人设吧?
她不愿结束自己任性自流的生活,更不愿面对终将嫁人的事实,这才故意装得“循规蹈矩、志满乾坤”,想着如此便能以醉心仕途为由,打消父亲为自己寻亲的想法,其实内里却是个胸无点墨的嘴炮女莽夫?
郭瑾:“……”
真·从零开始,她也太难了吧!
郭瑾正无比悲痛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便听房门被人轻轻敲响,郭瑾应声,青童端着漆盆小步进门而来。她今日着了身湖碧色曲裾,眼尾挂着些许湿潮,似是刚刚哭过。
二郎正乖巧躲在一旁看书,青童将漆盆小心翼翼放在二郎身侧的小案上,浸湿手中的方巾,柔声道:“二郎乖,姐姐帮你擦洗干净好不好?”
二郎本就是个倔脾气的孩子,此刻见对面那位圆脸水润的小姐姐离自己愈来愈近,透白的指尖就快刮到自己的肉脸,耳根止不住发烫,口中“咿咿呀呀”地呜咽着,两只小肉胳膊拼命挥动,就是不肯乖乖就范。
青童虽比他大上六岁,可力气却并没有盖过多少,几次三番不成功后,终是委屈巴巴地转过脸来,求救的视线直直投向自家公子。
一袭白衣如云委地,明明只是简单地支颐凝思,却端地姿仪清俊,让人好似要忘了呼吸一般。
青童试探唤了声:“公子?”
郭瑾回神,二郎仍在青童手底下痛苦挣扎,两只小脸憋得通红,郭瑾忍不住笑笑,忙起身上前,抓住二郎乱动的小手。
声音清润和善,落入二郎耳中,却莫名多了丝威胁的意味,“二郎可听话?”
二郎许是心虚,漆黑的眼珠轱辘打转,磨磨蹭蹭才对上漂亮哥哥的视线。
怎么说呢?他素来觉得他们诸葛家已是满门才俊,无论样貌文品,皆属上乘。可瞧见两位郭家哥哥后,他方知晓什么才是神仙似的人物。
漂亮哥哥的眼睛就如会说话一般,初看只觉清亮如月,藏着满目诗情。再观便有碧海青空,就如春雪覆了青苔、绛英颠倒日夜。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欢喜。
见对面的小奶娃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郭瑾接过濡湿的巾帕,仔仔细细为二郎揩去面上的污垢灰尘,又为他洗净双手,这才满意抿唇,差青童去向文奕借一身可穿的衣裳。
二郎终是回过神来,粉雕玉琢的小脸蛋迅速爆红,而后气势汹汹别过身去,似是不愿与她对视。
郭瑾也不勉强,起身便要回榻上小憩,谁知身后的小奶娃却蓦地出声询问道:“先生为何不问?”
郭瑾心下一跳,复又稀松笑笑:“问什么?”
二郎有些固执地绕到郭瑾身前,“先生分明看出青童姐姐情绪有异。”
郭瑾矮身对他平视,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含笑开口:“我也未曾细问二郎的家世。”
二郎有些怔神,身后的绮窗纱幌随风轻扬,拂过他耳鬓额稍,他突然就听懂了先生的话。
不知,便可不忧。
不忧,便能无所牵挂。
也许在先生心里,自己与那位可爱小姐姐一样,都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吧,所以他才不想多做纠缠,徒增烦扰。
郭瑾:“……”
你那一副忧伤动容的表情是什么鬼?小孩子不要想太多啊喂!
她不过是觉得自己若是冷落了青童,等到自己跑路开溜时,青童便不至于太难过,仅此而已。
郭瑾正要拧一拧二郎的脸蛋,青童便再次进门,手中还多了一身石青色直裾。见自家公子神色倦怠,青童忙将二郎领去东厢换衣小憩。临走之前,郭瑾还嘱咐青童明日去为二郎添置几件合身的衣裳。
青童俯身称诺,轻手轻脚退出门外,合上房门。
郭瑾瘫回榻上,脑中混沌不堪,根本无心入睡,便抽出枕下的无字书,网上冲浪。
今日的帖子皆有些无聊,郭瑾随手刷着,不知怎地,竟莫名点进一个失恋贴。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郭瑾终是来了精神,从一楼扒起,总算弄清了整个故事的缘由。
大约就是楼主穿越后,与原主的表弟感情甚笃,谁知天长日久的,竟发觉自己对表弟的心意已经不仅是止于亲情这般简单了。
为此,楼主饮酒作乐、纵情声色,以为如此便能缓解自己的汹涌爱意,谁知那份不容于世的心意竟日益滋长。
原主过不了心底那道坎,便应下了另一门亲事,本想着今后再不相见,这份感情自然而然便能随风消散。
谁知成婚前夜,表弟却醉酒扣门,声声倾诉着自己的缠绵爱意,说自己怯懦窝囊,不敢直面世俗,可若是楼主愿意,他可以抛下一切与她归隐山林。
帖子到此戛然而止。
大家纷纷跟帖安慰楼主,希望她能直面内心,为爱勇敢一次。结果不知道从哪一楼开始,有人注意到楼主的性别显示为“男”,帖子眨眼间便被络绎涌来的吃瓜群众挤炸。
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呢,郭瑾不自觉露出一丝姨母笑。
不过根据她多年驰骋韩剧的经验,这种亲情CP一般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主角最终不是癌症,就是车祸。左右一个字,“惨不忍睹”。
基于此,郭瑾慎重回复了一句,“爱归爱,楼主还是要理性分析哦”。
刷完帖子时,窗外的天色已是阴沉如墨,雪势弱了,空气却愈发冷峭。想着褚碧还未打酒归来,郭瑾慢悠悠起身,披上外衣便去了郭嘉的屋子。
郭瑾进门时,郭嘉正认真专注地凝着案上的宣纸。
西汉时期便已有纸张,东汉蔡伦总结经验,改进造纸工艺,利用树皮、碎布(麻布)、麻头、鱼网等原料精制出优质纸张,天下咸称“蔡侯纸”。然则此时纸价昂贵,寻常人家根本负担不起此等费用。
郭瑾行至兄长书案一侧,凝神看去,眉毛不自觉一跳。她本以为郭嘉生活清苦、勤俭节约,谁知此人竟用这般昂贵的纸张来打草算题?
是的,打草纸!!
郭嘉所算之题,刻于右端竹简上,仔细端详,分明是一道数学题。再明确些,应该是道数除题。
题面简单易懂: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二,五五数之三,七七数之二,问物几何?
也即是说,至少要求出符合以上三个条件的最小数。
不想打扰郭嘉的思路,郭瑾默默侍立在侧,静静恭候。青衣少年眉头轻锁,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落笔回身,微微仰头,笑意盈盈的眸子直接落在郭瑾身上。
郭瑾敛眉唤道:“兄长”。
郭嘉点头,手指牵起郭瑾的长袖,将她带到自己身侧,言语间竟有几分愉悦与欣喜,“瑾弟可知此题何解?”
此言有趣。从小到大,郭瑾没什么特别突出的科目,只除了数学。
高考数学将近满分的郭某人,顾及此时文士的微弱自尊心,只坦然摇头:“瑾素来愚钝,兄长尚不得解,瑾更似云里雾中,全无头绪。”
许是瞧见什么有趣的事情,郭嘉单手支额,就这般毫无顾忌地打量着郭瑾。其实他并非不会解题,而是觉得所使方法过于拙笨,他认为这类题目应有什么可以提炼归纳的统一算法才对。
郭瑾僵直着身子,由于方才被郭嘉牵引落座,此时两人离得极尽,与其说是跪坐于侧,倒更像是半倚在郭嘉怀中。
郭瑾不由讪笑两声:“兄长的字倒是端美洒落,极为风雅。”
郭嘉腆而受之:“瑾弟可要为兄指点一二?”
郭瑾一顿:“嗯?”
大哥,她刚刚只是随口吹出的彩虹屁而已啊!!
忽略她凝住的笑容,郭嘉复又凑近几分:“瑾弟何意身体僵直、紧张至此?”
郭瑾终是捕捉到那人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耍了一遭,可满腔愤懑却又半点不得宣泄,便故意装作随口问道:“瑾虽愚笨,毫无章法,心中却偶得一数,兄长以为二十又三可能解之?”
对面的青衣少年神色微怔,并不去验证错对,似乎答案早已烂熟于心。鸦羽色的瞳仁里凝起轻袅袅的余晖烟霞,似乎要将人的心魂尽数摄去。
郭瑾的心跳莫名加快几分,正要侧身避开,便听院门外传来一声马啼长嘶,惊得院中鹦鹉扑腾起翅膀,恼出几声“笨蛋……笨蛋”
院外的褚碧听见鹦鹉的清脆啼声,突然就有种被人冒犯的错觉。
褚碧:“……”
说实话,他为何要奔波半日冒雪沽酒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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