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仲夏

小说:绕指柔 作者:长安墨色
    建元二年仲夏,天渐渐热起来了。

    西青县靠着桑水河,算是边疆小城里气候宜人的,饶是如此,也比不得京都风柔气清,在市集里走一圈,准要沾上一身的大漠薄尘。

    谢阮站在小窗前,俯瞰着楼下热闹熙攘的人群,原本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这些日子轻减不少,愈添几分楚楚动人。

    她住的这所宅子,名唤风宜楼,是座酒肆,除她之外,风宜楼还住着不少年轻貌美的姑娘,姑娘们会跳舞会说俏皮话,常陪客人饮酒取乐,说白了,就是个风月之地。

    想到此,谢阮巴掌大小的脸,霎时一片苍白。

    她住在风宜楼的这些日子,虽没被迫迎客,但只要身陷于此,跌落泥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毕竟,此刻她已不是京城大儒谢学士的嫡女谢阮,也非官家亲封的乐阳公主,她只是边郡一户小商人家的庶女,以身抵债入了贱籍的陆二姑娘,陆微微。

    谢阮叹了口气,莲步轻移,走到桌旁斟了盏凉茶,还没来得及入口,房门便被青荷推开,青荷用帕子擦着额上的薄汗,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谢阮面前,伸手取下粗瓷茶杯。

    “二小姐身体向来虚寒,夏日里万不可饮凉的啊。”

    谢阮凝着青荷的眼睛,明白她是在心疼自己,可今时不同往日,往厨房要点热水,可是比什么都难,谢阮勾起唇角,苦笑。

    什么话都没说出口,青荷也明白,她红了红眼眶,二小姐这一年来受的委屈,比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青荷走到房间门口,探头左右打量没有别人后,才关上房门,贴到谢阮耳边细声讲:“奴婢在院子里逛了几圈,发现后院厨房边有扇小门,平日就一个婆子看守,厨房来往进出的人多,夜里二小姐换身下人衣裳,也许能乘机混出去。”

    听及此,谢阮手一紧,攥着青荷的手,声音苏糯:“可行吗?”

    青荷点点头:“今夜奴婢再悄悄去看看,若此法行的通,二小姐就赶紧走,等薛姑娘寻到我们,只怕……就晚了。”

    说着,青荷就哽咽了。

    她家姑娘身份尊贵性子谦和,若零落到此处,就没有活路了。

    谢阮鼻子一酸,摸了摸青荷的手,终于还是忍不住,用帕子捂着眼睛,背过身落了泪。

    外面,只怕薛素素找人都要找疯了。

    *

    “嗬,那边那姑娘在冲我笑,阿七,你瞧见没?”

    “真的,小爷我玉树临风,不仅京都的姑娘喜欢,这边疆的妞也喜欢。”

    青西县城外十里,有一处茶肆,售卖些凉茶糕饼,专供来往的行人歇脚。

    到日中时分,店里来了一队仪表不俗的男人,为首的有两位,玄衣男子俊美但面冷,端坐着低头饮茶,敛起的眼眸瞧不出甚情绪,就是莫名的威严,迫的人不敢大声说话。

    而旁边的蓝衣小公子,大概十七八岁,桃花眼笑盈盈,对上烙饼的店家女儿挑了挑眉:“这饼甜口还是咸口?”

    店家女儿红了脸,低头笑笑:“洒了白糖,是甜口。”

    蓝衣小公子摸出几块碎银,笑得更加甜:“小爷就喜欢甜的,这银子是赏钱,姑娘拿去买脂粉吧。”

    “多谢公子。”店家女儿更羞了,收了钱后还回头数次。

    “祁帅,方才就是这小姑娘对我笑。”蓝衣小公子拿起一块烙饼卡滋咬了口。

    祁恽掀起眼皮看了南伯候世子鹿景阳一眼,眸光幽遂,声音低沉:“鹿世子带了多少碎银子?”

    “挺多的。”鹿景阳拍了拍自己的荷包,鼓鼓囊囊一袋。

    “够了。”祁恽言简意赅道,脸上云淡风轻,但鹿景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追问,偷瞄了祁恽一眼,却不敢了。

    大骊的战神祁恽,年少成名,十四五岁就随父征战,未及弱冠便率兵击退北戎铁骑,斩杀北戎王,令西北一带的游牧民族闻风丧胆,军功赫赫位高权重,且冷面冷心,不讲半分私情,南伯候将嫡子送到他麾下做个小将军,已是踩着祁恽的底线行事。

    鹿景阳再不正经,对自己在祁恽眼里的地位,还是门儿清。

    吃过了东西,歇了许久,太阳有些西斜,他们需要在关闭城门前入城,现在正是赶路的时候。祁恽握着马鞭子站起来,披上了防尘的黑披风,临上马前低声道:“走吧,不要多管闲事。”

    “是。”他的下属们齐声应道。

    鹿景阳打包了一蛊桃花酿,走在最后,等他牵了马走到道上,忽然涌来一堆破衣烂衫的乞丐,将他团团围起来。

    “公子行行好,我三天没吃饭了。”

    “哥哥,哥哥,给点赏钱吧。”

    鹿景阳捏着鼻子和这些乞丐大眼瞪小眼,眼睁睁看着祁恽带着麾下的兵卒,毫不留情的走了。

    好吧,大骊的战神祁帅,果真不讲私情,鹿景阳欲哭无泪,终于明白过来他刚才那句冷冷的“够了”究竟是何意。

    初入边疆的第一个教训,不要随意露富,鹿景阳记下了。

    入夜,他们宿在了青西镇最热闹的大叶街,用了晚膳喂了马,祁恽看了鹿景阳一眼,长眉微挑就一派威严的气势。

    “鹿世子,边疆不比京都治安好,世子夜里,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鹿景阳乖乖应下了。夜晚,他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听周围异域音乐悦耳,人声鼎沸,不安分的小心思动了动,祁帅只说最好哪都不要去,可没说不能去啊。

    他坐起身,带着阿七鬼鬼祟祟的出了门。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鹿景阳闲逛了几圈,在一所坠满红灯笼的院前停下,他仰头念着院前匾额上的字“风宜阁”,说完,就被门口一位迎客的姑娘揽着胳膊迎了进去。

    “公子站在门口做甚?进来瞧嘛。”姑娘声音娇娇,像晨间鸟儿轻啼,鹿景阳手指勾了勾姑娘下巴,上了二楼。

    隔着薄薄的一堵墙,谢阮正坐在桌前,她纤嫩的手指紧紧绞着,如水般澄澈的眼眸望着眼前的粗布衣裳,心里激动的砰砰直跳,粉唇抿了又抿,思索了半晌,还是拿起衣裳换好了。

    明明是破旧的粗布烂裳,套在谢阮身上,依旧遮不住她婀娜的身姿,和前后的丰盈,青荷想了想,拿起一件外衫套在谢阮身上,又用一块破布帮她挽起发髻,脸上抹一些灰尘,终于没那么打眼了。

    “二小姐,待会奴婢在前头探路,您跟着我,见情况不对,就立刻躲起来。”

    青荷认真的嘱咐道,此法冒险,但还是要试试。

    随着月上中空,客人们推杯换盏,都有了醉意,姑娘们娇笑声连连,哄得客人不停要酒,点小曲儿。

    风宜楼的秦娘出来对一个小厮勾了勾手指,笑的眼睛都眯成缝,贴耳对小厮道:“将花树下的几坛好酒挖出来,送到二楼芸姐儿房里,今夜她勾上了一头肥羊,那小公子出手大方,是个金财主。”

    小厮连连点头,眼神瞟了瞟二楼:“楼上新来的姑娘,要不要叫个人盯着?”

    秦娘嗤笑,指了指上面:“就她?要想跑,门都没有。”

    风宜楼处处都有盯梢的,秦娘根本不担心。

    一个时辰后,阿七硬着头皮叩响了祁帅的房门。

    祁恽和衣躺在床上,倏然睁开眼,黑暗里,那双眸映着月光,如玉般的有光泽。

    “何事?”

    他薄唇轻启,睨了阿七一眼,满脸肃沉。

    阿七鼓起勇气结巴道:“世子去喝酒,没钱被店家扣下了。”

    蓦地,祁恽挑了眉,一股浓浓的审视意味逼来,阿七被盯得浑身一抖,补了一句:“在隔壁街,叫风宜楼。”

    好的很,这花酒从京都喝到边疆,又从南伯候前面喝到他这儿了。祁恽眯了眯长眸,理了理袖口,踩着云靴回了房,脸上喜怒不显,却极渗人。

    阿七怕他不肯帮忙,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又不敢劝,正焦急着,就觉面前一道身影闪过,祁恽拿上马鞭子,迈着长腿,去马厩牵出了一匹马。

    望着祁帅寒如冰的眸色,阿七缩了缩脖子,他怎么觉得那根马鞭子不是驭马的,是抽世子用的呢?

    再抬头看时,祁恽已经翻身上马,挺拔的背影一晃而过,消失在院门外。

    风宜楼的红灯笼红的迷人眼,在凉爽的夜风里飘着。

    祁恽甫一出现,在门口迎客的几位姑娘便眼前一亮,这般俊朗英武的男子,真真是少见的,她们理了理发髻,笑着迎上来,但撞上祁恽带愠色的脸,终是不敢上前。

    “公子里面请。”

    祁恽目光深沉,逡巡几眼:“找人。”

    “哦,是找那位鹿公子吧?”秦娘迎了出来,笑得花枝招展,今儿真是菩萨保佑,一晚上来了两位财神爷,瞧这位通身富贵的打扮和气势,可能比刚才那小公子还出手大方呢。

    祁恽绷直嘴角,看了秦娘一眼。

    “请往楼上来。”秦娘被看得脊背发麻,讪讪笑道。

    一楼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是露天的,坠满了五彩灯笼,身边不停有颜色各异的姑娘走过,一阵阵香腻的脂粉气飘过来,祁恽以拳抵鼻,蹙起长眉。

    还没到厢房门口,就听见了鹿景阳喝大了的声音。

    “我的上司,是个大冰块,从来不近女色……”

    “待会儿他要是来了,你们给我尽情的使手段,谁能把他留下来,小爷我,重重有赏!”

    祁恽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腮边的咬肌鼓了鼓,眸光又凉几分。

    这个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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